世界第一禁片果然賣得很好。卻是一本超難翻譯的書。
前兩個月，談過我剛從選書位置正式退休。選書是門冷僻行業，但是樂趣頗多。
大家可能很好奇選書究竟是個什麼工作？國外叫我們book scout，書探。我們的工作就是幫出版社尋找好的外文書，如果他們也喜歡，就會去簽中文版權，翻譯出來。
書探各有專才。有人擅長文學，有人擅長科學。我擅長「雜食」與「愚勇」，前者代表我幾乎什麼題材都有興趣，後者代表我常常不信邪，再難搞的書都想推薦，如果出版社覺得沒人可以處理翻譯，有時，我會在推薦表上寫「我願意降價接翻譯」。
有時我覺得商周出版找我選書十幾年，不是認為我會做暢銷書（因為我們家老闆何飛鵬寫的任何一本《自慢》都比我選十本書賣得多），而是我會選出怪書，一種迥異市場的「愚勇」風格。
譬如你想過《猜火車》為何問世十幾年，都沒有中文版嗎？因為全書充滿蘇格蘭俚語與蘇格蘭式土語，你花在查資料的時間至少是翻譯時間的二、三倍。又譬如《裸體午餐》出版五十年，才有繁體中文版，那是因為一本書要翻譯兩年，查資料是翻譯時間的十倍，譯者自己還得掏腰包聘請一個專研本書作者William Burroughs的老外教授做顧問。
猜火車
猜火車2：春宮電影(電影書衣版)
裸體午餐(完全復原版，改版)
索多瑪120天
又譬如你能想像《索多瑪120天》是公版書（也就是版權開放，人人都可以做），為什麼沒人做？因為就是超級難翻譯。它有一種恐怖的簡潔精準風格，是羅蘭巴特所說的「創造了自己的語言系統，結合了原創性符號，展現不同凡響的獨特意義」。所以你得找啊找啊找啊，找到一個有耐心跟原作者磨、對幹的翻譯者，你願意給他足夠的時間去翻譯，兩年三年四年都無所謂。
這就是我選書的愚勇風格。白話文翻譯為「我跟你拚了」。
我不知道快樂丸將來會不會被列為合法娛樂用藥，卻很自豪我曾是推動思索的一份力量。
愚勇之二是你有計畫地偷渡某些議題。譬如，我長年關心體制對身體的管控，所以策劃出版國內第一本搖頭丸使用者自述書《搖頭花》，在那之前，我引進重磅級《迷幻異域》，後來又選了《等待藥頭》，這兩本都是放在音樂河系列裡，探討音樂創作與藥物的關係，但是很重篇幅是在體制對身體的管控。至於《猜火車》與《猜火車2：春宮電影》就更不用說。拜世代電影之賜，我們更進一步瞭解藥物與階級的關係。
我因為對女學特別感興趣。所以選書也會朝這個方向企劃。選過當年在學界備受爭議的音樂學女性主義分析作品《陰性終止》。這書非常難翻譯。光是審閱就經過兩道關卡。一版賣完。阿彌陀佛。前些日子還有教授來信問：「可不可以再版啊？我的學生都買不到了。」為你那一堂課的學生再版？怎麼可能。影印去吧。
有時，女學議題必須夾在音樂書籍裡偷渡。
至於《搖滾怒女》與《怒女》兩書更是譯者翻譯到痛哭流涕（因為牽涉到太多地下文化），我也審閱到脊椎病變。長官還要問：可不可以拿掉「怒」字，沒賣相。我則想你知不知道女人憤怒是應該的，我們還遠遠不夠憤怒呢！
運氣好時，你不僅偷渡成功，作者鍍金，你也鍍金。
鋼琴教師 (藍光BD)(La pianist)
偷渡，必須有另一種包裝。譬如透過搖滾樂探討藥物，探討女學。譬如透過知名電影來偷渡性的幽微面。我企劃選書的系列「異色電影另翼文學」，賣得最好的就是《索多瑪120天》，因為多數人都聽聞過這個史上第一名的大禁片，想要一窺原著。其次是系列裡的《鋼琴教師》，我先是震驚於電影的殘暴冷酷，後訝異於原著寫作喧嘩刺耳，迥異於電影。因為作者艾芙烈．葉利尼克（Elfriede Jelinek）在我選書出版的第二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所以這書也賣得很好。同一系列的《初戀異想》、《水泥花園》也因作者伊恩．麥克尤恩（Ian McEwan）後來獲得布克獎鍍金也賣得不錯。
有時爽書的背後是你有多關心次文化。
我愛周星馳
有時選書背後沒那麼慎思，而是衝動，做爽。譬如出版《我愛周星馳》，那時人人不看好，說星爺過氣了。敢說我的大愛過氣？做給你們掉下巴看看。那次勞師動眾共用了兩百多位作者，貢獻最大的是星迷團體，還帶我去追星爺呢。但多數作者是我一一在網路搜尋，千拜託萬拜託讓我轉載於書內的。你不認識他們。我也沒見過他們本人。但是你如知道「鄉民」典故來自周星馳電影，就知道要出版一本關於周星馳的書，就得悠遊網海，因為高手在民間，而非影評人。為了這個，我成了批踢踢上罕見的大嬸。
說了這麼多，好像我選書暢快淋漓，都是一己先見。不是的。你得有很棒的編輯任勞任怨。你得有很強的美術幫你的書封在書店平台上露鋒芒。你得有低聲下氣的業務出去說書賣書。
當然，還得有很瞎的老闆。當你失敗時，不會拿一盆冷水澆熄你的愚勇。
何穎怡
政大新聞碩士，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比較婦女學研究，現專任翻譯。譯作有《時間裡的癡人》、《貧民窟宅男的世界末日》、《嘻哈美國》、《在路上》、《裸體午餐》與《行過地獄之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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