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顧德莎的短篇小說集《驟雨之島》過程中,我不時分神想起以前讀過的一篇小論文,該文出自社會學者謝國雄的《純勞動》一書,內容是研究台灣在80年代盛行一時的「家庭代工」,閱讀兩本書的共同經驗是,腦中不時浮現童年時,家裡客廳擺滿代工貨料、半成品的日子。
當《驟雨之島》描寫樹林、鶯歌一帶的工廠景色,我也會想起家人開著貨車在這一帶奔波交貨的樣子。我並不是特例的讀者,與一位出版社編輯談到此書,她說起自己的母親,也曾做過小說裡「盜版」的打板師傅。
這部以台灣80年代紡織業為背景的短篇小說集,因為太真實了,以致於我們或多或少都能在小說裡,撞見日常中活過那個年代的長輩的影子。我們太熟悉教科書裡關於經濟奇蹟的神話了,以致於我們錯以為,那個乘風而起的年代裡,每個人都過著肥潤滋養的日子。
我的母親一直自豪,靠家庭代工貼補了家裡的收入;她從沒想過的是,《純勞動》的論文研究認為,這種「彈性工時」是一種更為剝削的勞動方式。那個年代的人靠著剝削自己與他人,撐了過去。他們相信新自由主義的金科玉律──「只要努力,便有所得,所有的成功,都取決於個人的付出多少」。過了這些年回頭看,那反而像是自己對自己喊話的謊言。
顧德莎受訪時曾自嘲:「我是家裡的小孩中,最努力的,結果卻什麼都沒有。」她的青春年華搭上這個島上經濟向上勃發的年代,她順風而起,也因風滅而重重落下。她的短篇小說《驟雨之島》便是紀錄那樣的一個年代,在人人相信「明天會更好」的時代氣氛,明天來了,卻沒有變得更好。
小說裡,只有擁有跨國資本能力的華僑、資本家能夠嗅得市場先機,四處移動;而島上沒有移動能力、資訊不足的人們,巴望著那個不會來的美麗未來,奮力掙扎,賠上一生。
九篇短篇小說,大多從女性視角出發,呈現了女性觀點下的經濟奇蹟。好比〈驟雨〉、〈娜娃的小木屋〉中的女人,她們對於丈夫興致勃勃的創業都冷淡相對,卻總是在男人失敗之際,又扮演扛起家計、承擔後果的人。
跳開小說這個文類,我們在一些相關書籍也能約略嗅到時代對女性的壓迫。《拒絕被遺忘的聲音:RCA工殤口述史》裡面有很多真實案例的模式都是:年輕的女孩為了供養弟妹念書,年紀輕輕便進入工廠當女工,奉獻青春,也賠上健康。有的人為了改善原生家庭的經濟,錯過婚嫁年紀,於是終身未嫁,最終退休卻生了重病。女性既是為資本主義碾壓,也因性別位置而被放逐。
《驟雨之島》關注的是同一個時代的人,她們或許沒有因為疾病纏身,也無新聞關注,但也同樣深深為時代所傷。她們比任何人都努力,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作家吳億偉在散文《努力工作》寫操勞一輩子的父親,也是為主流社會所甩開,父親語重心長告訴兒子:「你要好好過生活,不要一生就這樣過去了。」
「不要一生就這樣過去了。」這也是《驟雨之島》裡所有卑微小人物的共同願望,然而,他們的一生卻也真的一無所有,就這樣過去了。在那樣的年代,受傷的往往都是好人。例如,小說中仁厚的老闆,敵不過大環境的變化,最後自殺。
從小說不同篇章的題材安排,也可以嗅得這個產業的變化。好比,有幾個篇章以紡織業為主,後半開始出現廠房變更,成了豪宅;也有的篇章出現:父親生意失敗,女兒輾轉到上海謀生……我們幾乎可以將這些不同的短篇接拼起來,湊出整個產業的變化:紡織業沒落,廠房成了房地產的炒作標的,90年代兩岸開始經貿接觸,在台灣挫敗的一群人,企圖在對岸謀得翻身機會。
雖然是虛構的小說,但卻有扎實的「田野資料」。例如〈江湖〉篇章中,紡織業如何買賣配額、靠各種地下手段謀取利潤,作者細述了複雜的交易眉角,穿插在小說裡雖有些突兀,但讀起來史料感十足。顧德莎走過那樣的年代,她並非一無所有,她生命的風浪波折都成了無法取代的經驗題材。
《驟雨之島》是台北文學年金的獎助寫作計劃,交付出來的作品原是長篇小說,這次出版則是改寫成九則獨立短篇,做為讀者讀完了這九則小說,也不禁私下想像並好奇,長篇的《驟雨之島》必也另有一番風光,也許更具史詩氣勢,更能捕捉那個驟起驟落的年代特有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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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廠女兒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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