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陳佩芸）
我們搖籃的美麗島，是母親溫暖的懷抱
驕傲的祖先們正視著，正視著我們的腳步
他們一再重複地叮嚀，不要忘記，不要忘記
他們一再重複地叮嚀，篳路藍縷，以啟山林
婆娑無邊的太平洋，懷抱著自由的土地
溫暖的陽光照耀著，照耀著高山和田園
我們這裡有勇敢的人民，篳路藍縷，以啟山林
我們這裡有無窮的生命
水牛、稻米、香蕉、玉蘭花
──〈美麗島〉李雙澤
楊力州在大學時第一次聽到〈美麗島〉，那時只覺得怪。「哪有人歌詞寫水牛、稻米、香蕉、玉蘭花，有點好笑。」隨著時間推移，2014年，正處於文化部委託製作金馬獎50週年紀錄片《那時．此刻》後期的他，去到318學運現場，聽見一群年輕人唱起〈美麗島〉，樂聲中的飽滿情緒感染了楊力州，讓他決定將這首歌放進片尾，與片頭的國歌交相呼應。「以前看電影都要起立唱國歌。我用自己的角度解讀，國歌是目前國家設定的，而〈美麗島〉則是庶民的國歌。換句話說，這部紀錄片不只是講電影的歷史，人民的歷史也非常重要。」
也因為《那時．此刻》在第51屆金馬影展首映，當〈美麗島〉音樂響起，全場不分男女老少，竟不約而同齊聲合唱，甚至激動流下淚水，讓楊力州信心大增，決定將影片推上院線。經過一年多的奔走輾轉，談定全片共188項影片、音樂、肖像等商業授權，加以部分重新剪輯，這部「談電影的電影」《我們的那時．此刻》終於正式進軍電影院。
此片雖由金馬獎談起，卻不是一部只講金馬史或台灣電影史的紀錄片，而是與彼時的政治、社會、經濟、文化、流行、新聞事件等民生現實環環相扣。擅長「以人敘事」的楊力州，這回鎖定的對象除了海內外眾多幕前幕後華語電影從業人員，還邀請了不同世代的影迷現身說法；而時間橫跨半世紀、題材各形各色的台灣電影，更是他著手盤整的最大宗。如此龐大的工程，為的都是要印證他對「電影與社會」這個命題落下的假設，「電影從來不只是電影的事，一定和當代氛圍互相影響──這個想法在一開始雖然只是概念，但我認為答案是肯定的。」隨著影片的拍攝剪輯，原本的假設不斷地落實，不只完全成立，其間的連結甚至比預期更綿密；整部影片重點已非金馬獎，而是台灣。「所以電影並非獨立在電影的世界裡，它真的和社會、政治、歷史等有所關連，只是孰前孰後。」楊力州雖不意外，卻仍對如此深刻的程度嘖嘖稱奇。
（攝影/陳佩芸）
例如台灣在60年代初期，工業產值開始超越農業，經濟的轉型促使勞動力需求大增，許多農村長女為了幫忙家計，進入彼時如雨後春筍般林立的工廠與加工出口區擔任女工。同時期，瓊瑤出道、崛起，小說吸引了眾多女學生，改編電影更讓年輕女工們著迷，《窗外》《煙雨濛濛》《彩雲飛》《我是一片雲》，皆是枯燥工廠生活的慰藉。即使時光飛逝半世紀，少女們已成為你我的母親，二秦二林的夢幻愛情，依然存留在她們的記憶中。
「我們採訪的女工阿姨，對每部瓊瑤電影如數家珍，熟到可以跟聞天祥老師坐下來對談。」親切爽朗的阿姨聊起電影，話題滔滔不絕。原以為會是一場輕鬆愉悅的訪問，不意卻賞了楊力州一記重拳。「阿姨對電影主題曲也很熟，聊著聊著，我就請她唱兩句〈我是一片雲〉。她先推辭後答應，但才唱到第二句，她就哭了。」
歌曲帶出一去不返的歲月，引來了淚水。楊力州先是驚訝，隨之慚愧非常。「我問她為什麼哭，她說她想到電影裡誰和誰沒有在一起就難過。但我想，裡面有更多她自己童年與年少時期的苦。」瓊瑤電影女主角多是貧困出身的勞動者，與主要訴求客層相同，觀者自然心有戚戚焉。「而且電影裡的女工一定都會嫁給老闆的兒子。當然真實世界是另一回事，但同樣是女工，她們總是可以在電影裡找到一點點力量，一點點希望。」那的確是一股讓60、70年代得以推進的重要依存。關於瓊瑤的浪漫記憶，甚至讓這些女工在為人母之時，為自己的兒女取上雲、盼、寒、飛等意境飄渺的名字，「電影不只影響那個世代的人生，連他們的下一代都一起納入，在名字裡留存這樣小小的符號。」原先的假設不只存在，竟還巨大到這般地步。
我們的那時此刻：華語電影五〇年流金歲月
「我念書學電影時，看的都是柯波拉、楚浮、柏格曼，對瓊瑤電影不屑一顧，」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劇情，文謅謅黏膩膩的對白，現在怎麼看怎麼彆扭爆笑，「但我們完全忽略這些電影在當時，是如何安慰了這群幫助台灣經濟起飛的女工們。」當我們初嘗富庶之味、外匯存底世界第一，凡此種種，都是和我們母親一模一樣的女工阿姨們，用她們的青春換取，一分一角慢慢攢下。「她們唯一的休閒，不過是去看場瓊瑤愛情電影，從中得到相信未來的力量。我們憑什麼嘲笑瓊瑤電影？憑什麼忽略她們的存在？」
又如《梅花》《筧橋英烈傳》《英烈千秋》《八百壯士》，這些慷慨激昂的愛國電影，若以現今的眼光論其邏輯推演，不免誇張荒謬，甚而不合情理。回想金馬影展首映那天，當影片走到《梅花》一幕，小男孩衝去抱住從容赴義的父親，含淚道別、大聲歌唱，全場觀眾因情節的突兀爆出大笑，但下一秒，鏡頭轉至三位一生軍戎的中年大叔，盯著電腦螢幕上一模一樣的內容卻是淚流滿面，觀眾的滿堂哄笑瞬間收止。「我想每個人心裡一定都受到同樣猛烈的撞擊：那些我們覺得可笑的事，對某一群人來說，可能是非常重要的──我們和軍人大叔們或許有著不同的國家史觀，但大家愛台灣的淚水跟心情都是真的。」楊力州不禁感嘆，「世代之間實在太不理解彼此了。」
（攝影/陳佩芸）
從最初因政治而創、連頒獎日期都設在蔣中正生日當天藉以慶賀，被楊力州調侃為「壽桃」的金馬獎，走過半世紀，早已擺脫政治色彩，躍為華語世界電影指標。金馬奔騰50年，每一枚足印，無論愛情或抗戰，寫實或鄉土，或是曇花一現的黑電影，一幕幕匯聚，都為台灣記上一筆。楊力州說，「我要做的不是藝術電影史的紀錄片，我希望這部屬於電影的電影是更廣泛的。不是菁英的，而是庶民的。」那是屬於你和我，你我的父親母親，我們世世代代的那時此刻。
《我們的那時．此刻》，3/4上映
〔楊力州紀錄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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