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從做了20年的「選書」位置退休。
以前碰到圈外人,要解釋我幹哪一行,都很費力。譬如我的地產經紀人問我幹哪行?我說我是「書探」(book scout)。她問那是什麼?我說,就是替出版社獵書的人。她說哦。然後我們進入一個人家,我看到主人的書架有Irvine Welsh(《猜火車》)與 Chuck Palahniuk(《鬥陣俱樂部》)的書,立即興奮異常,因為啊,品味跟我一樣。主人的車庫裡停了一輛重機車。很合理。
我跟地產經紀人說,我為台灣讀者引進《猜火車》中譯本,嘗試為台灣讀者引進《鬥陣俱樂部》作者的另一本書《嘔吐:一個狂犬病自走砲的口述歷史》(Rant: An Oral History of Buster Casey),無人青睞。
她終於明白我是幹什麼的?因為她推銷房,我推銷書。她問我,為什麼無人青睞?
《嘔吐:一個狂犬病自走砲的口述歷史》由James Franco籌拍電影中。
我說,這本書講一個來自小鎮、自小喜歡被毒蛇毒蟲咬尋求刺激的男孩Buster Casey,長大後變成狂犬病帶原者,上了大城市,傳染給無數人。他率領一群人,以飛車追撞為樂趣,參與者的車子要掛上「剛結婚」的告示,如此,飛車追撞者便知道那是可以追撞、也可以追撞你的車子。
本書採口述歷史寫作,Buster Casey死後,他的父母、朋友、警察、敵人、口述歷史學者透過採訪,留下他們眼中的Buster Casey歷史。總之,是本怪書。
聽完後,她也明白為何無人青睞。這就像要推銷一棟沒有廚房卻有五個車庫的房子一樣。
推銷書,要先愛死那本書,找出它的市場利基。如果無利基,就得說服出版社這本書未來可能的歷史地位,它的迷人之處,我不保證你它會賣,但你如何可以只印2500本滿足台灣愛書人,不賠錢,當行功德好了。
問題是2500本都很難達成。而這種目標只有2500本的書通常翻譯要求門檻很高,你要碰到真正愛書的譯者願意為它降價,還要給你百分百奉獻的水準。換言之,他也要做善事。
意思是,當你捧到一本難搞、冷門,但是你希望留給下一代的翻譯書時,那是出版社總編輯想「我就賠它一把吧?」責任編輯想「我用另一本書的利潤來平衡它吧?」譯者想「幾乎重要文化國都有這本書的譯本,只有繁體中文沒有,說得過去嗎?我也賭一下青春。」最後一環,出版社的行銷業務員要出去跟通路「說書」,你要怎麼說服連鎖書店《嘔吐:一個狂犬病自走砲的口述歷史》這樣一本怪書值得他們下單。
更重要的,當它已經在連鎖通路下架,讓位給暢銷書後,你還可以在街角的那間獨立書店找到它。那個書店老闆很可能是靠賣文具來補貼賣書。我有一位好朋友吳子嬰就這樣在澳門苦撐一家小小的中文獨立書店15年。15年哦。
在澳門的中文獨立書店「边度有書.有音樂」(圖/來自書店官方臉書)
我曾經選過一本書《A. J. 的書店人生》。它講一個四處到書店推銷代理書稿(尚未出版)的女人,她的工作類似前面所謂的「說書」。男主角則是辛苦維持的獨立書店老闆。基本上,這是一本給愛書人看的書。裡面敘述的點滴就是2500本背後的故事。
結果,這本書不但賣超過2500本,還當選全美圖書館期刊(Library Journal)選出的2014年十大好書。
20年的選書生涯,我推薦過不少「自走砲」,灰心,在所難免,但是偶爾你選出了一本跌破眾人眼鏡的《A. J. 的書店人生》,便足以彌補失落心情,讓你鼓勇繼續走下去。
現在,與選書說再見。我終於可以擺脫壓力好好睡覺了。
何穎怡
政大新聞碩士,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比較婦女學研究,現專任翻譯。譯作有《時間裡的癡人》、《貧民窟宅男的世界末日》、《嘻哈美國》、《在路上》、《裸體午餐》與《行過地獄之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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