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立茲新聞獎得主、《獨生》作者方鳳美。
中國是一個奇特空間,任何事物掉到這個國度,都會產生意想不到的質變。好比馬列思想到了中國,就叫「具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普世人權價值到了中國,就是國情不同的例外狀況。當人口問題發生在中國,自然就長出了具中國特色的奇異風景,這道奇異風景便是「一胎化」。
前《華爾街日報》記者方鳳美針對「一胎化」做的紀實報導《獨生》,內容戳破許多我們習以為常的「真相」。方鳳美是馬來西亞華人,「我在家說廣東話,不會中文,是徹底的外國人。」這個外國人觸碰一胎化這個主題前,也跟外界的看法一樣,「剛到中國,看到人很多,經濟很發達,會認為一胎化對這個國家有很好的影響。」
仔細深究,圍繞在一胎化的「豐功偉業」多半是建構出來的神話。首先,中國官方宣稱,一胎化減少了3億到4億人口。而人口學家王峰的估算,減少的人口可能只有達到一半而已。一胎化有助中國經濟快速發展嗎?很多經濟學家對都認為,中國經濟快速發展的主因,是政府鼓勵外商投資及民營化企業的政策,而不是一胎化。
專研究中國的經濟學者葛藝豪(Arthur Kroeber)便認為,假設中國經濟成長了10%,一胎化政策的貢獻不會超過0.1%。如果,中國沒有施行一胎化,真的就得面臨人口爆炸的惡夢嗎?方鳳美找到一個山西省小鎮「翼城」,這裡自1985年來以來就不實施一胎化政策,而是「二胎特區」。歷經25年後,翼城的生育率低於全中國平均值,男女比例也接近世界正常水準。沒有一胎化的世界並沒有崩潰。
反而一胎化帶來許多想像不到的後果。在華人重男輕女的觀念下,一胎化帶來最顯而易見的衝擊是男女比例極度失衡,《獨生》書中引用幾個研究者的觀點:當一地的男性人口過剩,會增加社會的好戰性格。
像是二次發生在清朝的叛亂,都發生在單身男性極多的地區。清朝捻亂發生地區平均四個男人就有一個娶不到老婆,現今中國有些省份已經接近甚至超過這樣的比例了。《經濟學人》曾刊登一篇文章,指近年的中國外交政策是具「男性民族主義」的好戰色彩。
為了徹底執行一胎政策,國家力量強迫婦女墮胎,甚至以不法手段將超生的嬰兒送養到外國,中國一度是世界最大的兒童領養輸出國。「以前美國人很愛到中國領養小孩,因為完全沒有規定。」這些被領養的小孩日後才知道自己的身世,產生許多認同和適應上的問題。
(攝影/陳佩芸)
「不過,最急迫、馬上就要遇到的是養老的問題。在上海,還有養老中心,有錢人可以做這個選擇,可是在其他省份都要面臨上一代的安養問題。」方鳳美形容中國現在的狀況是「未富先老」,社會未如日本、歐美富裕,馬上就要面臨老化社會,「以前勞工與退休人士是5 : 1,20年後將變成1.6 : 1。」
一樣是少子、老化社會的日本、西方世界和現今中國有根本上的差異,「別的國家是有好幾十年面對這樣的變化,中國是在一、二十年馬上面對這個情況。」尤其社會安全網路也不同,第一世界有完整的社會福利機制,中國沒有,「所以中國現在強力鼓吹孝道,甚至法律還規定子女要定期訪視父母。」
諷剌的是,中國的家庭功能、孝道思想早在文化大革命被強力破壞,國家錯誤的一胎化政策卻又要推回由家庭負責。同時也在美國大學教課的方鳳美觀察到,「我們以為一胎化下的獨生子女都是『小皇帝』,但在我看來,他們承受很大壓力。」這個壓力包括要照顧上一代,男性還得面臨男女失衡找不到對象結婚的壓力。
「這些『小皇帝』長大後面對各種壓力,他的人生選擇會更趨向保守、不敢作夢。」這個觀察完全異於我們對中國新一代「狼性」的想像;而一胎化下的女性,在某方面看似受益,「家庭只能生一個,女兒獲得所有資源,可以比以前受到好的教育。」只是,小女兒長大了,受了教育,工作機會也比過去多,於是選擇晚婚,看似女性自主權提高,但整體社會氣氛還是保守,把不婚的女人視為剩女,女人在一胎化之後地位更為險惡。
方鳳美分析,「在西方可以有很多元的選擇,像不婚、單親、同志家庭等等,可是中國社會還是要每個人結婚,沒有其他的選擇。」一胎化的環境,讓每個人的成家立業困難重重,「男女失衡,很多家族是傾全力幫兒子買房,做盡一切準備,只為了娶媳婦。」
西方國家以托育、減稅等政策鼓勵生育,但中國特色的人口政策不是如此,「國家既希望女人生小孩,卻又沒有任何配套,像托育。」中國在2015年宣布結束推行35年的一胎化政策,新一代的中國人卻不生了,生育率依然低迷,不見起色。
「1970年代全世界都擔心人口爆炸都在想對策,只有中國敢執行這樣的事。」當時主導政策的官員是男性科學家,「他做的是火箭研究,所以把生育問題想成像火箭發射一樣,要生或不要生按一個開關就可以了。」當時火箭科學家認為,當一胎化進行到一個程度之後,人口在老化之前,只要再開放生育就可以增加年輕人口了。
生育控制的奇特之處是:「你可以靠罰錢、刑罰手段禁止一個人少生,但你無法用刑罰的手段去強迫一個人多生,不生很簡單,但要生卻很複雜。」生育小孩事涉伴侶之間的情愛關係,還有養育下一代的資源問題。被西方媒體比為當代漢武帝的習近平就算拿著槍祭出嚴刑峻法,都沒辦法捥回低迷的生育率和老化的人口。
曾有在美國留學的中國學生對方鳳美說:「就是一胎化的關係,我才有資源來到這裡讀書。」方鳳美回應:「你的確是一胎化的受益者,但是還有更多人沒辦法像你一樣來美國、在中國被強迫墮胎的女人、甚至來不及出生的女嬰呢。」任何政策都有利弊,而一胎化目前回頭看似乎弊大於利,方鳳美用一個更寬廣的視野看這樣的國家決定,「這是一個由上而下的國家政策,而不是由下而上,不是大家的選擇。」一個沒有公民參與的決策過程,端賴少數決策者決定,決策只是領導菁英對這個社會的錯誤想像,例如,火箭科學家把人口生育當發射火箭來研究。
雪上加霜的是決策由上而下的一意孤行,錯誤發生時沒有導正的機制,方鳳美解釋,「並不是要說中國政府的一胎化政策有多笨,而是當一個國家有錯誤的決定,執行了幾年之後,通常會有機制讓這個決策做修改或停止。」但一胎化完全相反,《獨生》採訪了好幾位當年力反生育控制的學者,政策執行過程並不是沒有反對的聲音,國家也並不是35年後才一覺醒來、突然發現政策不當,是這個政體的本質,讓這個錯誤持續了35年,而苦果,由13億人來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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