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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業書評

廖梅璇/我不禁要問,人生是一次荒涼的旅行?──讀金宇澄《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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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三閱讀《繁花》,仍容易蕩失在迷陣裡。

金宇澄接續「話本體」的文學傳統,雜揉當代小說語言及提煉過的滬語,如中國繪畫卷軸,採多重視角描繪上海,許多片段敘事可獨立成篇,當一爿風景觀賞,但移步換影,來回流連,放入整體結構瀏覽,便成浩繁全景。

書中沒有單一情節,兩條較明顯的敘事線,一是六〇年代阿寶、滬生幾名少年男女成長經歷,二是八〇年代中國改革開放以降的聲色犬馬,兩線穿插交錯。

有趣的是小說以當代都會情狀起始,再補三十年前舊事,回溯人物經歷,讀者隨著閱讀會不斷修正先前印象,逐漸瞭解角色性格如何成形,掉過頭回到現下章節,便可揣測個人行為背後的心理,前前後後,進進退退,一趟趟Z字型慢速折返,方能盡覽城市與個人的跌宕。

穿插藏閃,草蛇灰線,金宇澄運用古典小說技法,敘寫人物對話,動不動就「不響」(滬語沉默之意),處處留白,性急的人恐怕真的無語,但耐心往下讀,會發現線索埋得深,拉得長,一旦翻索出關鍵詞,觸動先機,滯後引發的情緒,可能是剎那頓悟,也可能是綿長憾恨,比諸直線敘事強烈深遠得多,而對照前文的沉默,更折射出多重意義。

好比滬生,最初予人的印象,是被動的旁觀者,妻子長期滯留國外不歸,擱著不離婚,女友移情別戀也無所謂,凡事不過問不多話,對情感羈絆看似毫不上心,獨獨談話間時而冒出文革批鬥慣用語「我不禁要問」。

「我不禁要問」是滬生的關鍵詞,通往他與上海的往昔。滬生於新共和國紅旗下生長,曾隨紅衛兵抄家,滿口「我不禁要問」,動輒檢視他人政治傾向,儼然是毛主席的進步青年,直到情勢漸趨失控,禍及友伴及自身,才若有所悟。

金宇澄寫時代起伏,多所對照映襯,對照中同一主題又有漸進的變化。軍人子弟滬生與文藝少女姝華,一懵懂一早慧,滬生對革命抱持天真的熱情,姝華卻早已預感大難將至。當姝華深覺時局動盪,人生荒涼,滬生卻堅持父母擁抱的共產信仰,探問姝華人生態度是否過於消極,及至兩人因分發下鄉分離,重逢時姝華已然失魂,滬生始知在翻天覆地的運動狂潮前,個人何等微渺。再次開口,滬生問友人阿寶,是否一代代人,只是革命的犧牲品,「我不禁要問」從羅織入罪的政治語言,最終衍為發自靈魂深處的天問。

有問無解,不如「不響」。不響是不能說,不願說,或不忍說,是歷劫後的慎微,也是幻滅後的惘然。「我不禁要問」如音樂裡的母題(motif)不斷再現,但每回重現,都釋放不同力道,愈來愈沉重,漸至虛無。

好比滬生的朋友阿寶,由分派至工廠的工人,經商搖身變為寶總,商場酬酢間,總招來朵朵桃花,但阿寶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即便與美人李李知己相待,內心總留著一方空缺,旁人無法涉足。通往阿寶情感世界的關鍵詞,即是貫穿全書的花,而花也與對世間萬象的愛悅相連。書中關於少年阿寶與青梅竹馬蓓蒂集郵的討論極長,從花鳥果物,講到電影明星公主皇后,因著五〇年代中國封鎖資訊,上海是一扇窺見外界的窗口,兩小透過繽紛的異國郵票,以及舊租界殘存的物質遺跡,想像另一個豐饒世界。蓓蒂是阿寶的初戀,亦是他對人生原初的嚮往,凝聚了花與一切美好事物的意象。

爾後蓓蒂在文革動亂中神祕失蹤,阿寶又結識了女友雪芝,再談起新郵票,竟只剩下「勝利完成第四個五年計畫」主題。作者不正面刻畫花果凋零的劇變,轉而側寫環境一步步限縮,迫使這群少男少女砍削枝葉,逐一割棄性情喜好,最終連靈魂一併佚失,徒留口號空洞迴響。


中共「第四個五年計畫」郵票,紀念1970-1975年的發展國民經濟計劃。


有花至無花,有聲至不響,花在阿寶的世界成了隱痛,儘管日後發達翻身,但他對男女交際追逐已喪失興趣,無力去愛。花之於阿寶,作為依戀與創傷的象徵,從蓓蒂、雪芝到後來的親密對象李李,一路與他的情愛歷程相隨,甚至直接銘印在女性軀體上,猶如潰爛不癒的歷史傷口,隨城市興迭枯榮。上海飛快發展三十多年,商業復又活躍,彷彿奼紫嫣紅開遍,十里洋場重現,物質繁密至擁擠,然而昔日陰影始終籠罩著一眾男女,無論沿途如何頑抗,繁花盡處是荒蕪。

以吞聲寫壓抑的喧嘩,以暴興的熱鬧寫恆久的悲哀,作者迂繞構築出記憶中的上海群像,蜿蜒路徑沒有目的,不特意引讀者往哪裡去,只領人觀覽各處配置的亂石、疏影、幽蔭、腐苔,將那些被刨除的嗚咽,隱於鮮花著錦的風光後。多番遊蕩文字迷陣,以步伐將局部連繫為全景,不免為書中人物悵然,因著局中人當下渾然不覺什麼正醞釀發軔,事過境遷多年,才看清命運的紋理。作者顯然深諳滯後的敘事力量,初看是邊走邊唱,末了方知步步驚心,但意義總在山窮水盡後顯現,其間隔著時間,無可追返。

誰能料到革命後竟開始請客吃飯,誰曉得飯後是否又有革命?

此書於2013出版後,上海又經歷了新冠災疫的劫難。這座城市處於政治壓力與高度壓縮的現代性下,似乎難脫興亡盛衰的循環,而《繁花》書寫上海,亦追隨著《金瓶梅》、《紅樓夢》的宿命觀,個人意志永遠不敵時勢。看姝華面對滬生執拗的「我不禁要問」,早已給出答案:「人和人,無法相通,人間的佳惡情態,已經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涼的旅行。

然後姝華就如歷史上無數的預言者,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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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1978生,台灣嘉義人,台大歷史系雙修外文系畢。善於失眠,喜陰溼,背對鏡子面朝苔綠,在詩、散文和小說間切換電頻,曾獲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梁實秋文學獎,2015年於法國出版中法對照詩集《雙耳的對話Dialogue des oreilles》。另著有散文集《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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