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種以外的》(即《第三性》)的第一頁(圖/紀大偉)
我在OKAPI為郭良蕙的《兩種以外的》鋪哏鋪很久了:請回顧關於《圓之外》、《青草青青》與《童女之舞》的幾篇文章。《兩》這部長篇小說又稱《第三性》,跟玄小佛的《圓之外》同樣在1978年面世,然而《兩》呈現的女同性戀文化比《圓》豐富許多。《圓》並沒有採用「湯包」一詞,但《兩》卻是最早啟用「湯包」的台灣小說之一。《圓》的男性化的女性戀者(即現在通稱的「T」)都有類似的外表,他們(他,而非她)追求的女人(即現在通稱的「婆」)也都大同小異。全書讀完,讓人留下深刻印像的角色不多。然而《兩》展示出一個在台北市內(以仁愛路與中山北路為座標軸)的湯包網絡:湯包不是各自孤立的,網絡中的湯包們各有不同的個性與外貌(所以湯包的形像是多元的,而非單一的),甚至包括全身女性化打扮的湯包(所以湯包並不一定是男人婆)。他們稱兄道弟,還辦家庭聚會,每個湯包各帶各的「婆子」出席,聚會中的湯湯婆婆還會交叉放電。
《兩種以外的》書影(圖/紀大偉)
光看《兩種以外的》祭出的湯包生活圈,這部小說就已經堪稱台灣同志文學的急先鋒。但這本書有層次:湯包網絡只是書中的背景,它烘托的前景是一對湯婆。同志文學和同志文化經常被認為(1)具有「青春崇拜」,(2)刻畫浪漫禁愛;白先勇小說,〈童女之舞〉,許正平的〈光年〉(收入許正平《愛情生活》)及其改編電影《盛夏光年》都是例子。但《兩》偏偏不寫青春,也偏偏不寫浪漫愛;與其說《兩》的熟湯熟婆在擔心同性戀禁忌,不如說他們更在乎怎麼賺更多錢才不會丟臉(身為同性戀不丟臉,但口袋沒錢才沒面子)。
《兩》的湯包米老鼠39歲;他泡的婆子白楚年近半百,親生兒子都27歲了。米老鼠不酷不帥,憔瘁落魄,一方面要照顧臥病十年的老母,一方面還要撒錢討好揮金如土的白楚。這兩人床頭吵架床尾和,書中多次寫到(跟老公疏離的)人妻白楚從米老鼠身上得到性愛的滿足。但白楚通常不准米老鼠上床:白楚以性與愛為籌碼,藉此使喚米老鼠進貢更多錢財。白楚不缺錢,但她就是看不起米老鼠的窮酸,也嫉恨比她有錢的貴婦朋友們。勢利的白楚仗著自己仍有姿色,捨不得放開手裡的老鼠,卻也忙著向富有湯包們放電(書中顯示,當時台北已有不少經濟獨立甚至優越的女同性戀者),看看能不能再釣幾個金主。米白兩人沒有浪漫愛,只有算計和怨懟——這一對湯婆,倒是跟很多異性戀夫妻一樣了。
這兩人一有機會,就各自跟外人吐苦水。白楚不斷跟人說米老鼠是不男不女的同性戀,死要糾纏她——她其實是要藉著詛罵米,以便強調她本人不是同性戀。但她的傾聽者們心裡都在冷笑。而米老鼠四處哭窮哭命苦:她的聽眾包括,笑罵白楚是「老蟹」(蟹,廣東俚俗語,指女性生殖器)的湯包弟兄;對女同性戀性事好奇的異性戀女性朋友;以及對米老鼠產生性趣的有婦之夫。
《深喉嚨》電影海報
小說描寫湯包跟女性朋友訴苦,跟她們解釋女女相愛的愛與怨--如此,小說就提供一般讀者一窺「同性戀秘辛」的機會:本來讀者閱讀同志文學(以及任何文學)多多少少都出於獵奇心理。朋友問米老鼠,你跟女人做愛,怎麼得到快感啊?(這正是很多人想問同志的基本問題。)米說:當白楚的雙手勾在米的背上時,米就得到無上快感。朋友就OS了:看奇情片《深喉嚨》才知,原來有人的性感帶在喉嚨內部,要頂到喉嚨才會快樂;沒想到湯包的性感帶在背部啊!
小說家耍淘氣了。一方面她明目張膽將禁片露骨寫在小說中,另一方面她也調侃了想要窺奇的讀者:同性戀的快感帶就是在背上,樂而不淫,別想歪了。
小說家還給苦悶的米安排一場艷遇:女人看不上米,但一個喜歡小男生的已婚老頭(算是男同志吧)卻約米吃飯開房間(米順從,因為米想從對方身上撈錢),還拿出肥皂(應是當作行房的潤滑劑)請米上床。小說顯示,在1970年代,有錢老頭四處收集年輕男孩,帶去飯店快活。釣不到男孩,湯包也可以。一種米養百種人,你的餿水就是他的天菜。
紀大偉
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比較文學博士。作品曾獲聯合報文學獎中篇小說首獎與極短篇首獎等。著有短篇小說集《感官世界》、中短篇小說集《膜》,以及評論集《晚安巴比倫:網路世代的性慾、異議與政治閱讀》,編有文集《酷兒啟示錄:台灣QUEER論述讀本》、《酷兒狂歡節:台灣QUEER文學讀本》,並譯有小說《蜘蛛女之吻》、《分成兩半的子爵》、《樹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騎士》、《蛛巢小徑》、《在荒島上遇見狄更斯》等多種。現為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專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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