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大偉|研究生三溫暖
【週二|台灣同志文學簡史】紀大偉:童女的「未來」
作者:紀大偉 / 2011-12-27 瀏覽次數(9352)
「脈絡化」(contextualize)一語聽起來好學術好深奧,但脈絡化在解讀文學和詮釋愛情的時候都很必要。有一種常見的愛情情境──兩個人互為好菜,情投肉合(電腦網路造就很多這種配對);但一將這兩人從兩個人的世界置入社會「脈絡」中,一考慮身家背景,卻往往見光死。客觀環境不容這兩人在一起:〈童女之舞〉提及的《殉情記》(羅密歐與朱麗葉)就是經典例子。
上回「脈絡化」〈童〉還沒談完。我將「兩個女生能不能做愛?」這個問題脈絡化,解讀為「兩個女生做愛之後怎樣?」也就是在問「未來會怎樣?」
乖女孩童,想要跟壞男孩鍾在一起白頭偕老──她覺得未來沒有問題。而鍾卻一再去試探未來可不可行──她去找童的「替身」女孩小米,行不通;去睡眾男子,不通;去找有錢的中年富婆晶姐「包養」兩年,也不行。鍾看破了這幾種未來,才將未來寄託在國外,出國去。當年,童和鍾的苦悶台灣經驗是這樣的:國外化妝品進口台灣仍要管制,魯迅沈從文的作品還是禁書。
在那個封閉的年代,眷村代表行動力(mobility),而非封閉性。鍾出身「南臺灣」的眷村,父兄是飛官(象徵行動力),童貞給了同村的男生(仿佛眷村內的性,容易得手),母親喪夫後仍然妖豔(聯想起白先勇《臺北人》的某幾篇小說)而且很快改嫁並移民(手腳俐落)。
脈絡化〈童〉的另一個方法是繼續閱讀《童女之舞》收錄的其他小說。如果〈童〉暗示女同性戀過了三十歲就沒有未來,小說集內的〈斷裂〉以及〈關於她的白髮及其他〉卻顯示了女同性戀三十歲之後的生命可能性。
很少為人討論的〈斷〉像是〈童〉的續集:文中兩個lesbian(文中沒有湯包),一個是愛哭的劇場工作者,另一個是想要拋夫棄子的恰北北人妻。這兩人的關係與其說是T/婆或婆/T,不如說是師父/學徒(文中用詞):很兇的人妻其實虛長聲勢,私底下好羨慕劇場人,想要變成像對方一樣灑脫。這種關係在〈童〉之中也是主軸:人妻童一直想要像鍾一樣「來去自由」(按:這種自由是假相;另,鍾是玩咖,童玩不起吧),而不是要跟鍾進行陰陽互補(也就是說,她們要像師徒一樣親密,而不是要模仿男女結合的模式)。〈斷〉中的兩個女人(不再是女生了)做愛過了,做不是問題,如何在做了之後延續兩人的親密才是挑戰。〈斷裂〉回答了〈童〉的提問。
不時有人質疑:〈童〉的鍾童兩人有愛無性,所以並不算是同性戀——然而,有沒有發生性行為並非決定要件。同樣收錄在《童女之舞》中的中篇小說〈關於她的白髮及其他〉(首刊於1996年的《聯合文學》)主人翁費文,當了十幾年女同性戀,三十三歲就已經滿頭白髮,但她沒有跟女人上床過——她甚至不會自慰。費文和老朋友們「都是Lesbian裡面的T,Tomboy,湯包,簡單解釋叫做男人婆。… 就算把Tomboy 改成Tomgirl 亦無不可,而且還貼切一點。」她們這一代愛聽德國樂團Enigma「採用」阿美族郭英男原音而大賣的「Return to Innocence」,也愛主演《相遇阿拉斯加》的超帥湯包 K. D. Lang,感歎年輕一代的女同志嫌 K. D. Lang 太老而只愛小紅莓和多利阿莫思。
費文一門英烈。她不到十歲,媽媽就丟下不諳台語的爸爸,跟(應該很台的)陳仔跑了(外省人跟台客的張力,在曹麗娟小說中是條有待討論的線)——賣檳榔的陳仔是名叫陳月珠的「老湯包」,是「真正老uncle」,完全不帥不稱頭。費文承認老媽和陳仔成就了「淒美壯觀的同志愛史」。女女做愛有沒有未來?〈白髮〉回答:女女不但有未來(但未必做愛,如費文),而且還有老前辈(像費文的娘)。
費文還有個男同志三哥。三哥「邋里邋遢,小平頭落腮鬍,走在街上外人很難鑒定得出來的那種GAY」(按:這型其實很好鑒定吧!),零一不分不過三哥做零多些(按:知道了)。
而二哥是個智能障礙者。〈白髮〉也是再現身心障礙的文本,但這個課題我要另找時機來談。
愛匱乏性無能的費文,想要死。她動筆寫遺囑,免得死後像老湯包孔二小姐一樣被人換上旗袍。但她沒真的找死(畢竟跟《圓之外》的年代不同),人妻女同志還來陪伴照顧她。不要小看人妻起死回生的力量!
紀大偉
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比較文學博士。作品曾獲聯合報文學獎中篇小說首獎與極短篇首獎等。著有短篇小說集《感官世界》、中短篇小說集《膜》,以及評論集《晚安巴比倫:網路世代的性慾、異議與政治閱讀》,編有文集《酷兒啟示錄:台灣QUEER論述讀本》、《酷兒狂歡節:台灣QUEER文學讀本》,並譯有小說《蜘蛛女之吻》、《分成兩半的子爵》、《樹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騎士》、《蛛巢小徑》、《在荒島上遇見狄更斯》等多種。現為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專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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