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寫同志文學史的時候,總要面對這個問題:台灣文學中的同志,是甚麼時候開始出現的?《孽子》之後,還是之前?1945年之後,還是之前?
但這個問題還有另一個解法:除了問「從幾年開始」也可問「從幾歲開始」。我們已經習慣討論高中生之間的同志情誼(如,〈童女之舞〉),那麼初中生呢?許多人在初中甚或小學六年級就情竇初開(對異性或同性),就開始傳閱春宮圖片(在網路盛行之後更方便),甚或有了臨床經驗。
郭良蕙的《青草青青》就值得注意。這部1963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呈現一批初中男生的青春期。書名扣合了這批男生在師長監督下整理草皮的場景,隱喻很明顯:小男孩的生命力像青草一樣蔓生,但威權的大人要求他們馴伏修剪生命力。
郭很多產(幾十本書),但目前市面上可見的郭作品極少。目前在紀州庵文學森林舉辦「臺北的身世」活動,我為這個活動選了「性別十書」,含郭的《心鎖》。《心》曾是禁書,但我更想選入郭的女同志小說:《兩種以外的》(後來改名為《第三性》),可惜已絕版(漢麟出版社的書封摺口也標示出漢麟出版了《青草青青》)。在討論《圓之外》時,我指出《圓》並未採用「湯包」一詞,但《圓》的時代已有「湯包」的說法。我指的就是跟《圓》一樣在1978年初版的《兩種以外的》。
《圓》開頭就點明「第三種愛」;《兩種》開門見山寫到:「上帝造人/共分為男女兩種/而在這兩種以外/卻存在著—?」,書中寫道:
「為什麼叫T. B.,湯包?」(一個被湯包追求的已婚人妻問)
「就是Tom Boy的譯音嘛!像男孩的女孩。」(癡情追人妻的湯包答)
在臺灣文學研究的領域中,要談女同志文學,不能忘記《兩種》這個先驅;我將另找機會細談。而《青草青青》初版於1963年,跟《心鎖》同期,比《兩種》還早15年。
目前較能見到的《青》是1986年的時報版。時報推出的「郭良蕙作品集」,第一本就是《青》。在全系列的總序中,郭強調她各作品的主要關懷:性,在生命中不斷破壞,卻也是生命的原動力。
《青》最主要的角色叫吳明明,11歲就進初中。五官清秀,常被人嘲笑是女孩子,是個小正太。他喜歡跟發育良好的雷三林混(雷因為小腸疝氣開刀,擔誤了課業,16歲還跟吳一起念初二)。別的同學跟雷說,「吳明明,像個兔子。」雷笑。對方又說,「我說他很白,白得像兔子,你不要往壞地方想。」
「兔子」一語,在中國舊社會指的是扮演「受方」的男同性戀者。(關於兔子的典故可以另寫一大篇文章,在此先不多談。)「往壞地方想」就是「去聯想到男男性事」。
吳總要一個人獨自使用學校男廁──為什麼他不敢跟別人一起用男廁?原來,很多娘娘腔的男生在學校和軍隊中就是不敢跟別人同廁,怕被霸淩。玫瑰少年葉永誌是個讓人心痛的代表。結果雷偏要來偷看,還說,「大家都一樣,還怕人看?」(這句話是很多娘娘腔男生遇過無數次的挑釁質問)。兩人打鬧起來,用「葉下偷桃」的招式互攻。被雷緊抱的吳以為一直攻雷的桃就可掙脫雷,未料雷卻說,「你又偷我的桃!我今天就叫你吃掉!」吳驚,「沒有想到桃子竟這樣可怕。」
這兩人只在打鬧,沒有享受別的樂趣嗎?其他同學剛好闖入男廁時,這兩人慌張了,還怕闖入者「往其他方面」猜疑。甚麼是其他方面?就是被打鬧所掩護的情欲試探。雷和吳已有色欲的自覺。
雷稱許吳的臉好光,跟女孩一樣。然後雷說女孩也像男孩一樣發洩。吳不懂何謂發洩,雷才跟吳耳語:自慰也。吳嚇得要逃,但雷罵吳像女人一樣忸忸怩怩,吳只好勉力裝酷。他最恨被人說是女人。
雷想交女友,託吳轉交情書給女孩。吳不肯。雷就說:「你吃她的醋,是不是?其實我對你好,對她也好,根本不衝突。因為你是男的,沈麗雪是女孩子。」
早在1963年,《青》就描繪了正太之戀。吳仰慕雷的身體,喜歡雷的陪伴,依賴雷而且對他具有佔有欲,怕失去他。或許吳跟雷之間沒有狹義定義的性愛,但吳的心情就是戀。郭良蕙不簡單:一方面她早在1963年就出版了早在12歲/初二的男同志情愫,另一方面她對正太的娘娘腔和同志情毫無價值評斷/道德評斷,反而盡可能寫出正太的孤單無助,讓讀者認可認同。郭持平描寫娘娘腔與同性愛的態度,在1960年代之前之後都極少見。
吳受到兩種壓迫:主流社會對與娘娘腔男生的壓迫,以及對與同志愛的壓迫。(娘娘腔和同性戀有重疊之處,但也有許多娘娘腔男生是異性戀。)臺灣史上,時有女性化的男孩離奇身亡(如葉永誌)或自殺身亡(2011年台中同志大遊行時,楊翠的發言就細數了中學生的苦)。他們的爸媽也受害:葉永誌媽媽就說出她化悲憤為力量的心路歷程。
台灣已經在推廣「性別氣質多元化」的教育還需要更加普及化:男生未必要陽剛,女生未必要陰柔,不同陰陽表現的人都該享有人權,尊嚴,以及被愛/愛人的權利。
吳有成為同性戀者的潛力,書裡書外的大環境不能成全他。現在臺灣已經開始重視中小學生對於「多元情欲」的需求(可參考這本和這本),但直到現在整個大環境還是在扼殺「不正常」的青草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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