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當魔術師,可能會走投無路。
非如馬奎斯所言:「我真正想當的是魔術師,但我變魔術的時候會很緊張,只好避難於文學的孤獨中。」吳明益不會怯場,此《天橋上的魔術師》開頭的引言,是障眼法。
受歡迎的魔術師,總留意外界反應,嘩眾取寵以博得掌聲;吳明益只專注於手中的戲法,不刻意吆喝招引,觀眾或許不多,但個個無比專注,彷若中魔。
十多年來,吳明益寫出《迷蝶誌》《蝶道》,讓人眩惑於鼓動的翅翼;也曾將時光倒帶,《睡眠的航線》重回二次大戰;《複眼人》則前進那個哀傷詩意的未來幻想世界⋯⋯備受期待的吳明益,這次,變出一座「中華商場」。
因為,他是這裡的孩子。
當初,台北市為了整頓市容、安置違章戶,興建八棟三層樓的新式商場。吳明益回憶,中華商場可是都市更新的模範,連菲律賓都派團來觀摩,1961至1992約三十年間,中華商場乃台北最繁華的地方,東西要買齊全,就到中華商場,衣服飲食音響禮品象牙老鷹標本⋯⋯什麼都有,每到過年,更是水瀉不通,擠都擠不進去。吳明益父母從鄉下來,本在西門附近住簡陋的竹仔厝,後搬入中華商場開鞋店,空間不足三坪,煮飯洗澡在騎樓,睡覺的閣樓兼作倉庫,四週塞滿鞋盒,若想大小便,就要到公共廁所。
「那本是最私密的事,在中華商場,廁所卻是公開的秘密。」吳明益至今仍不解,為何男生廁所的門要開木櫺條,小時候的他,從那一條條的空隙,看到赤裸毫無遮掩的世界,咳嗽、吐痰、放屁,兩個男生互吸彼此的生殖器,還有人在廁所畫畫,發現有個小孩在裡頭,透過木櫺條空隙,瞪視吳明益,說:「你只會活到四十五歲!」
就是這樣的侷限觀點、童稚眼光,吳明益一系列寫出十篇小說,有逃家小孩、久別重逢的同學、殉情愛侶、嫖妓上癮的工頭、西裝店師傅與貓、瘋狂的微縮模型師等等,重現中華商場的情景與物事,人在其中營生、戀愛、幻滅、死亡,栩栩如真,猶如3D實境重現。
如果,《天橋上的魔術師》僅是這樣,與市面上充斥氾濫的懷舊書寫,並無兩樣。幸好,還有個魔術師,穿翻領毛夾克、灰色長褲,著髒兮兮的傘兵鞋,在連接商場大樓的天橋上變魔術,也在每篇故事的不經意段落,巧施如真似幻的人生哲術,讓故事稍稍離地十公分,貼近某種真實。
擺脫年輕時的任才使氣,前兩本短篇小說集《本日公休》《虎爺》的文學奬習氣也消散無蹤,吳明益的寫作至此,顯得自在放鬆。吳明益批判,台灣的教育與媒體,總將文學定義得太艱難,好似每個作家都承受極大精神壓力。然而,放大視野,環顧世界文學,幽暗壓抑只是一部分,吳明益要回到小說的根本,享受說故事的愉悅。
但更根本的,是回到他出生的家庭。
吳明益承認,受學校教育影響、又沉浸書本,養成優秀學生的驕傲,一度讓他瞧不起做生意的父母。學校老師總說:人不能說謊、要追求不平凡,但老師本身就是平凡人、也講假話,隨著年歲增長,吳明益終於聽懂媽媽的話:「人一定要欺騙,才能活得下去。」謊言是生命的必要元素,教育程度不高的媽媽,比學校老師,更瞭解人生的真實。
而且,吳明益大學讀廣告系,那是與政治並列,最會製造謊言的兩大學科。後來,又寫小說,是門深不見底的謊言技藝。吳明益表示,當小說進行時,他並非有意騙人,而是很誠實的呈現謊言、呈現小時候的成長經驗,告訴讀者,那些無比重要的事。
於是,在魔術師搬離中華商場的那天清晨,有個小孩肚子痛,跑到公廁大便,聞到混合著鐵鏽、乾草、雨水、沼澤的味道,突然,有個巨大影子走出來,竟是匹斑馬,此時魔術師也出現了,兩者一同走往頂端的天台,消失如夢⋯⋯
「中華商場真是個離奇地方,所有的魔幻都在其中!」吳明益如是說。
這些故事是虛構、還是真有其事?作者沒有回答;就像表演完畢,魔術師不會告訴你,這是真?還是假?
不要問太多,只要享受那說故事的魔術時刻。
吳明益作品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