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琳森：譯──關於過渡時代舶來的產物及其性格

總是於煙士披里純的土壤之上
收割，收割

柏林童年

「全景幻燈的風景畫有一種很強的吸引力，無論從哪一幅畫開始觀看都無關緊要。因為面前帶有座位的畫壁是環形的，所以每一幅畫都會從所有的座位前面經過，從座位上透過一對小窗口可以看見畫面上塗著淡淡色彩的遠方。」在傳統繪畫、攝影術與電影之間，做為靜態與動態影像消費模式的過渡產物，全景幻燈在《柏林童年》裡被班雅明指認為點燃鄉愁的引信。

「全景幻燈 」或譯作「西洋景」，其德語Kaiserpanorama由「皇帝」和「全景」兩字組成，主要流行於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歐陸，是一種可供25人觀賞內部幻燈片的裝置，形如一座巨大的金屬圓筒，圓筒周身開啟了成對的小窗口，窗口前分別配置座椅，窗裡有一對立體鏡，像望遠鏡的兩個接目鏡。透過立體鏡，放大的照片會顯現在玻璃片上。這些黑白圖像的內容有王公貴族的生活照、城市街景、以建築與風景為主題的各式畫片。它們通過軸心齒輪機械的控制環繞著立體鏡，逐一經過各個窗口。因為在任何位置都能看到內部藏有的悉數畫面，故稱「全景」。發明後，全景幻燈被放在柏林腓特烈大街的皇帝拱廊，故又冠以「皇帝」之名。一次大戰後，電影興起，全景幻燈便漸衰落。

「全景幻燈」又稱西洋景（西洋鏡），流行於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歐陸（圖片來源 / wiki）

在現代詩在語言與表現形式的過渡時期，一些翻譯詞曾被權宜地安置入詩，像全景幻燈在歷史裡所處的獨特位置，它們將新奇、異樣的圖像引入觀者的視界。如可口可樂（Coca-Cola）在中文世界最早的譯名是「蝌蝌啃蠟」，除視覺上的動感，同時也觸發口感與味覺的聯想。那是語言秩序的鬆綁，給予一個語言系統最大活性，在包容多種語言情狀的混種生態裡，雜有許多不被固有的基因鏈所綁架的詞彙，藉由配種與非常規的調度，讓表述得到了延展與活化。

詩裡的翻譯專詞之所以迷人，在於它們就像驢、馬配種後誕生的騾，雄獅、雌虎雜交後產出的彪。它們展現自我文字的物性，毅然踩著油門走闖一條死巷，它們的生命不為繁殖，不為迎合一個詞語表意的制式條件，它們以專橫的性格實踐「自身即目的」的演出邏輯，彷彿全景幻燈的圖像無法促成影像的實質流動，只是在一有限的畫面裡透露一切細節，並以放大的細部衍造想像。音節讓它們備有肌肉的靈動，字面則給予它們更多的表情與面容。它們本身欠缺生殖衍續子代的能力，卻凸顯了分娩陣痛的情狀。

這些翻譯詞彙是表意的短路，在自身封閉的電路中前後衝撞，製造煙硝與火花。從新文學時期的「印曼桀乃欣」（imagination）、「煙士披里純」（inspiration），到詩人為延展詩意鑄造的「善遞饅頭」（sentimental）、「婀薄神」（absent）……與漫步空中的興登堡硬式飛船、豎立在地平線上的迴轉磨坊型發電風車擁有相同稟賦，它們不只仰靠外部的組合關係延續動力的供輸，而是透過內部的骨架自我支撐，並宣揚它們特有的行事作派，它們對自主性的追求。

「印曼桀乃欣」出自志摩〈草上的露珠兒〉

「煙士披里純」出自瘂弦〈三色柱下〉

孫梓評詩集《善遞饅頭》

崔舜華詩集《婀薄神》

班雅明在回憶全景幻燈的文中表示，「那個時期尚且盛行的全景幻燈在20世紀就絕跡了，小孩子們是它最後的觀眾。畫面中對他們其實並不總是陌生的，有時候遠方喚起的渴望並非是引向陌生之地，而是一種回家的召喚。」

三色柱下　
（收錄於《瘂弦詩集》）

理髮師們歌唱

總是這樣的刈麥節
總是如此豐產的無穗的黑麥
總是於煙士披里純的土壤之上
收割，收割
南方的小徑通向耳朵

且也是一種園藝學
一種美
一種農村革命
一種不屬於希臘的雕塑趣味
理髮師們歌唱

杜斯妥也夫柯基：人類與動物情感表達 [雙書衣隨機出貨]

蔡琳森
1982年夏日生。編輯。有詩集《杜斯妥也夫柯基：人類與動物情感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