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愛的24則運算》,我頗有驚異,這是林婉瑜嗎?這真的是寫出深情厚感的《剛剛發生的事》、將城市瀏覽變為星系晃遊的《可能的花蜜》、日常裡就有神蹟優美現身的《那些閃電指向你》的林婉瑜?
當然文字的底氣還是一樣的,只不過修煉得更明晰俐落,少見傳統詩歌語言的調度。唯《愛的24則運算》卻在形制、構造上起了天變地異,從開卷的〈童話故事〉寫七則耳熟能詳的童話就教人訝然,譬如她突破盲點地寫下:「睡美人蠻累的/只想繼續睡/偏偏就有人一定要來吻她」,盡顯微小而準確的戲謔之光;又或溶入數字與單位的〈一些精密的測量〉:「……要讓他徹底心碎,需要700公斤的重擊……和你之間,只剩下六首詩的距離就結束了……你帶給我12加侖的想念,我伸手接下,後來它在這個嚴冬凍結了……」;將數學算式化為詩歌如「窮盡愛與不愛的追問/得到無限循環小數」的〈愛的24則運算〉;使詩歌圖形化的〈連連看2〉;「會知道有人曾經畫了一個圈給自己/在圈圈裡獨自坐了那麼久」的〈大風吹〉;以四季變化與告別溶解成一體的〈請求秋天〉等等,莫不具備促人眼亮目閃的創意。
對了,就是創意,這是極大的不同之處,過往林婉瑜總是將人的情感恍如閃電般帶著直接打進人心,而《愛的24則運算》不然,這本詩集展演著林婉瑜詩歌更大更全面更生趣盎然的新鮮樣貌。比如吧,〈期末試題〉、〈心理測驗〉、〈某詩人的英翻中試卷〉、〈選擇題〉,命題文字是詩歌,但形制上採取或填空或選擇或排列打散字句的試題規格,是極具設計感、表演性的處理。
〈期末試題〉以填空、選擇或排列打散字句,極具設計感及表演性(圖/聯合文學提供)
若果今天是那些大玩語言遊戲的後現代詩人群玩如此的詩招歌式,我倒也不會這般驚訝。但偏偏這些詩出自深情細膩的林婉瑜手筆,怎麼想都是她極有自覺地變化昔日的自己,或者說意欲變化外界對其詩歌雋永抒情生活感的既定刻板印象,乃至於企圖創造出另外截然不同的林婉瑜。她透過一些華麗的結構、活潑的技法表明,她的詩歌可以是別的,可以有其他更多的可能。
這樣的林婉瑜,像是從談情典雅說愛優美的典範,轉身而出,去至知性之光趣味多變的領域,猶如你本來正讀著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被裡頭豐盛多樣柔軟如絲綢纏身的抒情語調綿密環繞,接下來卻旋即切換成卡爾維諾的《宇宙連環圖》《命運交織的城堡》《看不見的城市》,盡是蘊藏冷冽清明的透視感,深刻地顛覆對眼前世界過度理所當然的看待──林婉瑜由抒情的極限疾速切入知性的時光,展開詩歌的遊戲,遂有詩歌的多樣性大現大形。
最矛盾的,也最有趣的是,一方面林婉瑜將詩歌的基本粒子──文字──磨至無稜無角,但一方面她又極其盛氣地以這樣的文字去鋪張打造出後現代詩歌常見的奇創異意模組。此當然是林婉瑜的翛轉忽折,遊戲化、年輕化、實驗化,於是《愛的24則運算》的複雜度便被推到另外一個面向,彷彿鳳頭龍體,如同〈顛倒世界1〉、〈顛倒世界2〉、〈早晨〉、〈萬聖節派對〉等詩所展演的不思議反反風景悖論哲思,如「我們出發/然後一再的回到自己/所有的草葉/都枯萎粉碎/所有故事/都只剩下『很久很久以前』這句話/所有的花/最後都結為苦果」、「今天的我/仍然扮演自己/——樸素,熱情,想好好擁抱世界的正派角色/暫時沒有/要變成反派的意思」云云。
此一詩集恍若她退出詩的既定面貌以外,走得更深,藏得更遠,藉此演示出她對詩歌的非常自覺、非凡技藝。而當林婉瑜積極地擴張推進自身詩歌的表現形式之際,她那些最為教人怦然的抒情敏感卻也沒有失落,當我讀見「可是此刻/你眼前的閃電/和 我頭頂的烏雲/它們並不屬於/同一場大雨」(〈我們〉)、「舊的我們/單純地相信/在相框中互相依靠/微笑看著/相框外面的時間」(〈舊的你〉)如是豐潤質地圓滿觸感的詩歌,也就分外讓我動心搖魂,一讀,靈魂的幾何就狠狠地被撞成了多邊形哩。
沈眠
1976年十月降生,與夢媧和三頭兒子貓帝、魔兒、神跩及一人類女兒禪共同生活的寫字狂,信仰書寫,明白寫字是必須堅定搏鬥、連綿不斷的長期作業,正在接近不再追求設計天衣無縫、願意讓破綻出現的自然境界。獲數十種文學獎,2014年出版《詩集》。擁有【最初,只剩下蜂蜜的幻覺。】
延伸閱讀
1. 【專訪】林婉瑜:除了詩的形貌,更重要的是你要表達什麼
〔林婉瑜作品〕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