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國記》的主角中嶋陽子與《RDG瀕危物種少女》的泉水子,兩部作品皆已被改編為動畫
為什麼我不討厭泉水子呢?這是閱讀完《RDG瀕危物種少女》,腦袋率先浮出的想法。
鈴原泉水子,留到腰部以下的長髮綁成兩條辮子,萬年不變的髮型與紅框眼鏡,已是她的註冊商標。若是列出泉水子的特質:畏縮、不擅交朋友、言語笨拙、成績普通、害怕球類運動、每逢校外教學必生病暈眩、被別人盯視身體會瞬間凝固、電器殺手(咦)……,恐怕就會像小說中的男主角相樂深行一般不耐吧。嬌寵的大小姐如果跋扈任性,惹人厭好歹也有存在感,偏偏泉水子雖然在玉倉神社被百般呵護長大的,卻沒長成女王般的性格,反而極度廢怯。也無怪乎當深行一得知,父親不顧他意願強行要求他轉學守護的,竟是這樣平凡無奇的少女後,一整個嫌惡厭憎。
在《RDG瀕危物種少女01:最初的使者》中,鈴原泉水子因國三升學之故,開始認真思索起自己的未來,她渴望改變,希望能一點一點踏出舒適圈。沒辦法一下子就做重大變化的她,率先嘗試的,是修剪瀏海。然這貌似細微的改變(儘管對當事人來說意義重大),卻意外牽連了學校電腦集體故障,以及轉學生相樂深行的到來。
這種傢伙怎麼可能是改變世界的女神?深行的指控,令泉水子在羞恥之際,也百般困惑。她從未認為內向怕生的自己有何特別之處。當父親友人相樂雪政(深行父親)訴說她是被特別保護的少女,更是毫無實際概念。面對深行露骨的敵意,以及自身渴望改變的願望,泉水子被迫從退縮轉向積極。
泉水子是光剪個瀏海,就引發學校電腦集體當機等一連串事件的奇異少女(圖/《RDG瀕危物種少女》動畫版)
被強迫守護泉水子,又因她的卑諾而瞧不起她的深行
《RDG瀕危物種少女》這系列小說的起始點,選得非常巧妙,若不是正處於選擇未來的階段(國三),若不是泉水子才剛在朋友的談話下尋求振作改變,這名廢怯少女真的是稍一差池就令人不耐。可荻原規子以淡雅悠緩的筆調,細細描述了泉水子渴望改變的心態,她也對如此膽小怯弱的自己感到「不行再這樣了」。而人前世故圓滑,人後對自己輕賤瞧不起的深行,她一邊難受地與其相處,同時間卻也深深反省「和他相比,自己真的是付出太少了,沒有做任何努力」。這種不怨天尤人,而是願意踏實檢視自身不足的性情,是泉水子之所以廢怯,卻也不廢之處。也是這角色明明該廢得惹人厭,卻意外可愛,令人想加油打氣。
再加上,小說把即便只是小小的改變,卻也需要相當決心的心思流轉,把握地頗為纖細。明明對旁人來說,結交新朋友、嘗試新髮型,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可以深切地看出來,對處處在意的她而言,卻也是需要提起勇氣才能踏出一步的。
會察覺泉水子自覺與反省的難得,其實是對比了小野不由美《十二國記:月之影‧影之海》中的主角:中嶋陽子,才更能體會。兩部小說的共通點,在於都是率先點出貌似平凡無奇的中學少女的特殊,再透過一連串的試驗逼迫其成長。然而,比起《RDG瀕危物種少女》是將奇幻鎔鑄於校園生活之中,《十二國記》的奇幻,來自於塑造於另一個與現實接壤的異世界。
中嶋陽子是名溫順乃至看人臉色的女高中生,她生長在重男輕女的家庭,父親認定女孩子就是該乖巧聽話、嚴謹端莊、不該有個人想法。在學校,為了不讓自己落單,她總是借出作業給同學謄抄,配合班上風氣無視被霸凌的同學。明明對課業不感興趣,卻還是怕被老師罵而認真用功。固然是眾人眼中的優等生,陽子身上卻處處充斥著勉強的成分,而苟且度日的她,近日,卻被詭譎夢境糾纏。
《十二國記》中的景麒
在夢境裡,無數妖魔夜夜迫近,本來只是遠方的一團黑影,卻隨著一再反覆入夢,越發明晰而接近,而妖魔最終真的追到現實生活。直到某日,一名自稱景麒的金髮男子擅自闖入學校,對她說出「不離君側,矢言忠誠」,同時帶領她躲避各類妖魔追殺。
在妖魔追趕下,穿越大海,來到另一端世界的陽子。很快地發現,自己在這個世界被認為是「海客」,是帶來災禍的異鄉人,不僅得處處提防被關被抓,也不時有妖魔襲擊。日夜哭泣想家的她,卻得面臨無情的感情試煉──景麒留給自己的寶劍,劍刃會浮現原來世界的影像,而陽子離去之後,除了母親之外,竟無人掛心擔憂、留念自己。又遇奇異猿猴,以狡詐語調,數落輕賤她的無知幼稚。在外在追殺,與內心煎熬毫不留情的打擊之下,陽子心力交瘁,近乎崩潰。
《月之影‧影之海》是這系列的初始作,在我高中時初閱讀,震撼頗大。震撼的理由之一,自然是陽子的際遇實在頗為慘烈,莫名其妙被追殺,前來幫助的男人(景麒)一下子就失蹤了,被抓被騙,逃亡卻不知該奔向何方,弄到後來對人性只剩下提防警戒、擔憂被背叛。悽慘落魄模樣、殘酷際遇,著實叫人堪憐。
震撼之二,卻是對陽子這個人的同理與抗拒。陽子的設定,其實集所有青少年煩惱於一身,卻更加負面化、極端化。她的家庭氣氛高壓、同學嘴臉現實、老師不辨是非,但真的是她運氣不好,只能在這種爛環境中求生存?卻不見得如此。
陽子被同學討厭的原因,在於她總是扮演著乖寶寶、好學生,處處迎合他人,沒有個人主見。僅僅是怕跟人對立,隨波逐流。可這態度被人看穿後,卻也換不得任何真心來往,只被旁人認為是好用的工具。越是窺見她的心底窩囊,越像是被戳破自身的消極怠惰。我們都想過當陽子,因為那樣很輕鬆,不用跟人對立衝突,不用鬧得不愉快,不用選邊站,依循旁人安排的角色,順應期待活下去就好。卻也在不知不覺之中,喪失了自我,活得空虛而不自知。
最初的陽子,總讓我感到很窩囊。固然能體會她的煩惱,卻沒辦法認同她的選擇。而在小說最末,她自己也承認:
「如果問我,他們是不是絕對的好父母或是好朋友,我可能會答不上來,但這並不光是他們的問題,而是我以前是一個膚淺的人,所以只能建立膚淺的人際關係。如果我現在回去,應該可以比以前做得更好,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在自己出生、長大的世界,創造自己的歸宿。我真的很後悔自己曾經是那麼愚蠢的人,所以希望可以在那裡重來。」(《十二國記:月之影‧影之海》(下),P.239)
膚淺的少女,驚覺發現自己的空虛愚蠢,尋求改變,亦間接開啟了異世界的奇幻物語。小野不由美在《十二國記》中,透過麒麟依循天命選王的特殊制度,帶出世間無常與人心脆弱。可她寫得最好的,在我看來仍是那些滿腹牢騷卻又在跌跌撞撞之中,被迫自省自立的少女們。
系列作品中除了主角陽子外,在續集《風之萬里‧黎明之空》裡尚有畏縮怯懦、將一切痛苦都訴諸於命運不順的大木鈴;受制於偏執自尊,無視自身無知,只懂得責難他人的芳極國前公主祥瓊等女角,即使這些角色特質醜陋可鄙,卻同樣發人深省。
大木鈴(左)與祥瓊(右)等女角的可鄙性格同樣發人深省
初期唯唯諾諾的陽子與成長後凜然的樣子形成極大的對比
如果說,小野不由美擅長的是讓讀者先看到少女的卑鄙怠惰,再藉由種種波折迫其成長,那麼,荻原規子對角色無疑善良多了。泉水子雖然也有擺脫不掉的命運試煉,擔負著來自血脈的職責,與來自旁人的期待,但整體來說,仍是在眾人關照之中,更為平順地成長。加上她的自覺早早就已出現,外在磨練,僅是讓她更為知曉自己該走的道路、該前進的方向,閱讀起來,較沒有認同與抗拒的角力。而是更能輕鬆地看待廢怯少女的自立自強。
而伴隨年紀漸長,回頭去看待泉水子、陽子這類角色,心情不免複雜。這類角色融合的是讀者們的矛盾夢想。我們都希望能在平凡無奇中,過上幸福的生活(所以泉水子才一再地說:自己想當個普通的女孩子)。但在這閃閃發亮的普通之中,卻又有著對於現實的無聊反動──發現自己是姬神、發現自己被異世界的某人選中了──角色離奇的遭遇,正是投射出被日常乏味吞噬的一般人們,不講理的嚮往。
然為什麼是她呢?
這個困惑,不單是要回應書中角色(如深行、如景麒),也是要回應書外讀者。不為人知的隱藏身世、與生俱來的能力、莫可抗拒的宿命,這些設定,都可以讓主角被捲入故事洪流,並顯得浪漫、奇特而戲劇化。可終究來說,那也僅僅是擺設,是陪襯。是輔助故事進行的工具,卻非真正的焦點,我們關心的,是主角的自覺與轉變。
就像泉水子意識到自己的廢怯而試圖振作,就像陽子認清自身的膚淺而要探尋自我。令人頷首認可的,是經歷一切波折後,主角被淬鍊出來的堅實心智。是的,她們都只是普通的少女,卻不甘被命運控制,她們不是被主宰的客體,而是能憑藉看似平凡的特質,擁有真實堅定的自我主體。廢怯少女,也可能是改變世界的樞紐,只要她們,願意先認清、接納膚淺的自己。
《RDG瀕危物種少女》
荻原規子所作的奇幻作品。玉倉神社座落於世界遺產的熊野古道之上,15歲的國中少女泉水子與擔任宮司(神官)的外祖父同住於此,直到國三之前,過著往復於山下學校與山上神社的單調生活。然而,一場變故之後,父親與友人擅自決定她的去路,要深行跟她一起到東京就讀。
在不願未來被綁在一塊的共識之下,兩人決心利用到東京畢業旅行,跟大人好好談談,可一到東京卻感覺自己被「盯上」的泉水子,終究被迫揭曉存在於自己身上的重大秘密……
《十二國記》
小野不由美的奇幻系列作品,高中女生陽子每日過著揣測他人心意、看人臉色的生活,某日被一名男子帶往異世界,卻沿途遭遇追殺,顛沛流離與充滿危機的生活讓她逐漸堅強,踏上成為異世界十二國中一國之主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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