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柏霖的詩集《我討厭我自己》是一本看了會陷入深深絕望的書。這麼說恐怕還不夠精準。讓我換個說法——潘柏霖的詩集《我討厭我自己》是一本「光看目錄」就會陷入深深絕望的書。
是的,那裡頭描寫了太多身而為人的有限,光看超長的詩題就能明白,如〈不是所有人都適合這個世界〉、〈那個在任何時刻總是落單的小孩〉、〈我們再也不說話了〉……等,我幾乎可以用這些題目另組一首凌晨三點的黑暗作,比方說〈我有毀滅世界的心願〉:
「我還不知道要怎麼成為一個更溫柔的人/有時候我覺得我就要瘋了/我知道我的貪心是一隻抹香鯨/我每天都在死掉//孤獨者的生存指南/這是寫詩的人一輩子的難題//在地圖寫上你的名字你就出現/請找到我/地圖上沒有標示的國度/魚缸裡的魚游走以後/你不會找到我」。
真是太令人沉重了,如在心上加砝碼。願望也是這麼一回事。從第一人稱出發,詩集那許許多多的「我」,都在索求一種再平凡不過的日常。真正的困難,在於不受控、不回應的第二人稱。我相信如果有人認真把整本詩集像卸甲或拆開一個人那樣,解散所有的句子,很可能發現最常出的字即是「我」和「你」。那是矛也是盾,或者包覆心臟的肌肉組織,或者連結全身神經傳導的脊椎。
總之不是腦。腦這種東西很好用,但有時其實也沒有用,無法為心的匱乏帶來一點幫助,需要向神明許願。
這麼說來,我總覺得《七龍珠》裡「神龍」往往大材小用。當然啦,讓主角悟空一再復活,讓滿目瘡痍的地球回復原樣,當然是很了不起,也是讓情節得以繼續推展的唯一辦法。但如果那許願的人是我,說出來的話想必會十分自私,完全沒把其他地球人列入考慮,讀了很多《被討厭的勇氣》這樣……
但最討厭自己的人永遠是自己。我和潘柏霖一樣,是一個希望有天能喜歡自己的人。和潘柏霖一樣,是一個身體裝著許多巨大懷疑,以致行動困難的人。和潘柏霖一樣,是個拆開一切後,會發現地上散滿兩種人稱的人。因為沒有「龍珠雷達」,我們只能一步一腳印地尋找,期盼在集滿「你」後,可以召喚出神龍,說出那個珍貴的心願。
比方說〈每天都創造更爛的藉口靠近你〉,或者〈我只想和你一起看電視〉。
〈我討厭我自己〉
——收錄於潘柏霖詩集《我討厭我自己》
有時候我夢到我拯救了世界
有時候我懷疑這個世界值不值得被拯救
有時候我懷疑我生在太晚的時空
自己的族類早已滅絕只有我被留下
有時候我懷疑我的快樂都是跟別人借來的
總有一天得全都還回原處
有時候我懷疑這個世界並不是真的
有時候我懷疑我根本只是虛構小說中某個可隨意更換的場景
有時候我懷疑你不可能了解我
懷疑我還有多少時間和詞彙可用來組織更多的話語
以解釋我的生活
有時候我懷疑我可能理解你嗎
你說出口的每一個字所代表的意義
或者你眼中那些美麗的風景
有時候我懷疑我沒辦法把自己解釋得更清楚
足夠讓你了解我
有時候我懷疑我說得太多
有時候我明明就在說話卻好像發不出任何聲音
有時候我調整鬧鐘的時候就懷疑是不是它控制了我
有時候我很確信即使有愛也無法拯救什麼
有時候我知道有些人只喜歡聽一些太美的承諾
有時候我知道我不會寫詩
只是我仍然想要說些什麼
湖南蟲
1981年生,台北人。淡水商工資處科、樹德科技大學企管系畢業。得過一些文學獎,入選過一些選集。著有散文集《小朋友》《昨天是世界末日》、詩集《一起移動》。經營個人新聞台「頹廢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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