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與讀書不同。讀書，看到不解的詞句跳過去就是。翻譯，卻必須追根究底。追究到某種程度，叫做「沒關係，老娘有的是時間」。
搞死我的《林肯在中陰》是著名短篇小說家 喬治．桑德斯的第一本長篇小說，多聲敘述，非常複雜。
《林肯在中陰》中文版於2019年3月底上市
譬如，我最近手頭正在翻譯的一本書叫做《林肯在中陰》（Lincoln in the Bardo）。碰到這樣莫名其妙的句子：「Mark you, gentlemen, my subtle understanding of the significant aspects of the costuming: the hooks-and-eyes, the Ellis-In, the intricate Rainy Daisy skirt」。
這是個19世紀下流胚子在誇耀他對女裝的詳盡知識。相信嗎？光是這麼短句子就耗掉我兩天時間。
我先google什麼是Elllis-In？谷歌大神說沒有。
繼續查Ellis-In與縫紉。沒有。Ellis-In與女裝，沒有。
拿掉「-」好了，查Ellisin。沒有。谷歌大神叫我檢查拼字有無錯誤。
所謂的walking skirt是指裙襬離地數吋的長裙。
沒輒，轉去查另一個女裝的生字Rainy Daisy Skirt。沒有。但是有查到是一種walking skirt。那又是什麼？哦，是裙襬不掃地的長裙，意指下雨天可以穿出門，裙襬不會弄髒。裙子呈傘狀。所以第二天還要查那個「散狀裙」的正式名稱。
起床後，不死心，繼續攻克Ellis-In。或許剛起床，腦袋比較清楚，我想到原文有提到蕾絲（Lace），它會不會是一種蕾絲呢？
蕾絲裡沒有一種叫Ellis-In，從古到今都沒有。擲筆而歎，放棄了。
就在這一瞬間，我突然想起，原文裡說這個話的人教育水準不高，它會不會是Ellison之誤呢？或者美國南部口音的Ellison呢？
Ellis-In原來是Ellison式馬甲綁帶法。
賓果！把Ellison跟Lace放在一起查，出現美麗的圖片，原來Lace不是蕾絲，而是馬甲綁帶，Ellison Lace是上圖的Ellison綁帶法。以前的女人都穿束腰，「下流胚子」是在炫耀他很會解開女士身上的束腰綁帶。
就這樣！我反正有的是時間！繼續Rainy Daisy Skirt。「雨天雛菊裙」會是什麼？
以前的女人群襬掃地非常不方便，雨天出門還極易感冒。
這個，倒是不難查，但是典故很偉大。Rainy Daisy Skirt來自19世紀的女裝革命，分別來自兩個源頭。「雨天」來自「雨天俱樂部」（Rainy Day Club）。19世紀時，一群具有革命意識女士在紐約人行道穿上新款裙子示威，抗議當時的女人裙襬掃地，下雨天出門極為不便，衣服弄濕也很容易感冒。她們的新裝是裙襬離地三到四吋。在當時引起極大醜聞與轟動，躍上報紙新聞。
《美加地區女性名人錄》
她們的組織叫「雨天俱樂部」，很快就從紐約蔓延到全美各城市，加入這個組織代表自己具有女權意識。我在搜尋資訊的過程裡，意外發現1914-1915年的《美加地區女性名人錄》（Woman's Who is Who America）蒐羅數百名傑出女性，裡面便有24人的短傳裡特別註明「雨天俱樂部」會員，顯示它已經成為某種「先進優越」的表徵。
《黛西米勒》是亨利詹姆斯非常受歡迎的作品
但，雛菊又是怎麼一回事？這個來頭可大了。源自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的小說《黛西米勒》（Daisy Miller）。黛西米勒，我來了。
半個小時後，大功告成。
黛西米勒是個視傳統規矩如無物的少女。她或許只是出於天真無知，卻被認為賣弄風情，在歐洲旅行時成為上流社會醜聞，最後死於瘧疾。亨利．詹姆斯為何將這麼一個角色取名「黛西」（雛菊的意思）？因為雛菊（daisy）一開便全開，屬於春日花朵，早逝。暗喻女主角終將因天真衝撞傳統而早逝。
兩種女權意識的象徵合併成一條裙子的名字。
因此，耗掉我兩天時間的句子翻譯成中文是：「各位先生，容我提醒您們我對女裝重要部位的細膩理解：鉤眼扣、針眼、艾立森馬甲綁帶、複雜的『雨日黛西』半長裙。」
那個善於扒開女性衣裳的「下流胚子」會知道這些彎彎曲曲的典故才有鬼！
延伸閱讀
【何穎怡專欄｜我做書偵探】譯者揭密！《林肯在中陰》難以置信的考究與虛實交錯手法
何穎怡
喬治．桑德斯作品
十二月十日
恭喜畢業：離開學校後，最重要的事
林肯在中陰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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