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孟宏最新作品《一路順風》獲53屆金馬獎8項入圍
原來,許冠文在電影裡說的故事,是真的。
一次,鍾孟宏一家人搭計程車去鼎泰豐,他聽出了司機的香港口音,攀談之後,司機說出了一個令人食不下嚥的故事。他決定將故事放進電影裡,也決定要讓許冠文飾演那位司機「老許」。
鍾孟宏向來擅長將匪夷所思的新聞或路邊撿來的故事,編織進電影中。第四部劇情片《一路順風》的開端依然來自現世人間,片名取得吉祥,故事卻一路顛簸。一個來台灣二、三十年的香港司機,遇上了本地的運毒小弟,在一路向南的運程中,兩人意外纏進黑吃黑的恩怨。背叛、復仇等火爆場面輪番上演,兩人歷劫歸來,卻似無事發生。在鍾孟宏的電影裡,人物經常處於一種徒勞狀態,煞有介事卻又原地打轉,在意外交錯中,人有機會吐出一點故事,袒露日常時刻未曾顯現的脆弱,也經歷了靈光閃現的救贖時刻。
《一路順風》揉合黑道與公路兩種類型元素,敘說幾個男人或者萍水相逢或者稱兄道弟的汗臭情誼,角色仍多,十位男角一字排開,陽剛硬漢的氣勢大概也開台灣影史上第一部沒有女角的電影先河。故事醞釀兩年,鍾孟宏卻只花了五天就寫完劇本,下筆時,幾個演員的形象已帶入故事,其中老許非許冠文不可,他完全沒考慮過其他香港演員。對鍾孟宏而言,許冠文濃縮了他年輕時的電影記憶,「我小時候在屏東潮州戲院看了許冠文的《半斤八兩》,故事不記得了,但戲院的氛圍還印象深刻,我坐在角落,空蕩蕩的。我還記得當時看完電影的感覺,非常喜歡。若問我最想和哪個演員合作,就是許冠文了。」
鍾孟宏回想第一次到香港與許冠文討論角色,「見到他只覺得這人好嚴肅,不是我們想像中喜劇演員的形象,他也直指劇本中的一些問題。」在原本的劇本中,老許的角色設定較為複雜,甚至殺過人,但許冠文認為,老許這樣的香港人就是被時代推著走,不知道未來在哪裡,所以到處試試,試到台灣,就不小心住下來了。
到了拍攝第一天,許冠文一開口,鍾孟宏才發現不妙。他拍片習慣用master shot,但在這樣的拍攝方式下,演員必須一氣呵成完成一場戲,許冠文不輪轉的國語在鏡頭前表露無遺,鍾孟宏說,「我的要求是,一場戲,台詞一次講完,所以他得把台詞記得很熟,而且流利。」經過一番苦練,許冠文勉強克服了語言問題,還自嘲自己大概是台灣影史上第一個國語不標準的男主角。與偶像合作,鍾孟宏戰戰兢兢卻毫不手軟,也在拍片過程中,觀察到喜劇泰斗的演技精髓,「他演的是生活而不是喜劇。他能在生活中探討人與人間的矛盾,以及生命因不可預期而產生的衝突,喜劇就是來自這些衝突。」
鍾孟宏向來善於掌握諧星的質地,梁赫群與納豆已成為他的基本班底,這次在《一路順風》的演出更令人驚豔,「我不是要他們演一個『好笑』的角色,而是他們在我心目中就是社會上某些人物的原型。」除了老班底,他雖初次與吳中天與陳以文合作,卻連稱兩人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尤其陳以文飾演的背叛者「阿文」更是鍾孟宏口中「力挽狂瀾」的要角,「所有演員的表演都非常精湛,但阿文那場戲太重要了,那是扭轉整部電影的關鍵。」電影中段,原本喜劇的調子在一場黑吃黑的復仇戲後急遽反轉,這場不過十分鐘的鋸頭戲碼,冷冽殘酷,張力十足。
這場戲在第一個take就到位完成,鍾孟宏回想起來,彷彿比被鋸頭的阿文還心有餘悸,「拍攝時的天光非常漂亮,人彷彿在上帝的光暈下有一種很特別的感覺,這場殺戮變得像一場祭祀,阿文這個角色回到人的狀態,不再只是個背叛者。我要表現復仇者的一種憤怒情緒,那種憤怒不是要讓人死,而是要讓人『知道』。」
如何傳遞背叛者的「人」味?除了陳以文的演技,在聲效上,鍾孟宏與混音師也琢磨許久,「當時覺得怎麼做都不對,我們一直用理性的思維去看這場戲,卻少了感性的部分,但技術上怎麼執行呢?後來,一次重聽音效,混音師無意間關掉了一軌,突然沒了吵雜的背景聲,只有阿文微微的呼吸聲,我和混音師對看了一眼,終於找到了。」
除了這批男演員撐起了鍾孟宏的黑色世界,場景亦是此片的另一要角。鍾孟宏的攝影總能拍出台灣的陌異之美,這次他將場景拉到雲林口湖鄉,「口湖的風景很類似我的家鄉屏東,我一直想找回海港人生的風情,破敗無人,但仍有不安的生命在竄動。」此外,製片組在台中找到一座破敗的遊樂園,在裡頭搭出可容納15人座大沙發的長形空間,還做出三條保齡球道,打造了既荒唐又具強烈存在感的主場景,鍾孟宏說,「我喜歡這些地方不是因為它『漂亮』,而是有些生命活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電影雖名「一路順風」,卻展演了人在荒誕逆境中的掙扎和求存,口湖鄉特有的魚塭景致成為天然景片,他們在蜿蜒密緻的小路上來回穿梭,繞不出去,是對生命的明喻,也是台灣電影裡久違的對於地景的直視。
鍾孟宏的攝影總能拍出台灣的陌異之美
片末,電影又回到老許說的那個故事。他生日那天,開著計程車載著一家大小要去鼎泰豐吃小籠包,到了店,他讓家人先去排隊,自己去找停車位,他繞來繞去,找了許久,車停妥天都黑了,他走了很久的路回到鼎泰豐,發現家人還在店門口等著,他以為還在排隊。沒想到他太太說:我們已經吃飽了。
向來討厭溫情的鍾孟宏,難得在這裡釋放了一點溫暖,電影最末幕,意外的回馬槍幾乎讓人逼出淚來,他抽著菸淡淡地說,「幸福得透過彼此的相信與祝福才有辦法產生……那個take後面是許冠文低著頭快哭出來,我還是剪掉了,我覺得那一點點的溫暖就夠了。」
至少鍾孟宏還是留了一點點。這個萍水相逢的故事不只是小人物的悲情,縱使發生在太陽不眷顧的地方,卻是人生活在土地上的真實狀態,鍾孟宏將它拾撿起來,放進電影,讓人看見與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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