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spring》我啃了非常久，與其說是一本書，閱讀體感更接近修了一門《芭蕾舞概論》，大約有兩個禮拜，家中繚繞著書中提及的音樂，以及來自各國、不同年代的舞者介紹影片。明明是芭蕾舞麻瓜的我，最後卻為了讀這本書下足了功夫——如果你是《蜜蜂與遠雷》的讀者，那這本《spring》你一定有似曾相識感。四個角色的第一人稱，不同的是《spring》並非著墨在青春群像，而是堅定地圍繞著萬春旋轉，跟著萬春一起成長的深津純、萬春的家人稔舅舅、比萬春小幾歲的晚輩瀧澤七瀨，每個人自有其軌道與距離，一圈圈自轉公轉的路徑構成了小說的迴路，最後讀者被引領至圓心前——萬春。
有人說，讀《蜜蜂與遠雷》這本書，耳邊自有音樂流淌，《spring》讓我眼前看見了一齣齣舞碼。恩田陸以統籌全局般的細膩筆法，指出每一物事的真名，也因此舞台上的景觀，舞者的表情、衣著、登場，甚至是身上每一束肌肉的位移、身體展延的方向，我彷彿看見角色們的眼神掃向坐在觀眾席的讀者，也就是我身上。真是不可思議，小說引用了《遠野物語》柳田國男，「令平地人戰慄吧」，我也為恩田陸筆下，舞者精神世界之深奧而深深戰慄。
聽說搜尋紀錄比什麼都能反映一個人的祕密，如果有人讀取了我在讀「《spring》」的搜尋紀錄，或許會訝異一本書竟能推著一個人的好奇心走得這樣遠。我時常匆匆擱下書稿，轉身搜尋小說裡提及的曲目與人名、洛桑跟YAGP的影片。最戲劇化的一次，莫屬稔舅舅一句「整個觀眾席都籠罩在有如發情般的異常氛圍裡」，我滿腦子被「萬春到底有多麼妖嬈」的想法給占據，再次擱下書稿，找出海科特・巴班克改編的《蜘蛛女之吻》影照，試圖透過演員的輪廓來揣想萬春的神情。恩田陸說故事的能力簡直是魔法，一連串目不暇給的幻術，等讀者回過神來，早已置身芭蕾舞的王國，因著小說人物的瓶頸而牽腸掛肚，也因著他們碰撞出的火花忍不住咧嘴一笑。純、凡尼莎、哈桑、法蘭茲，舞者們來自不同的階級、背景，外貌條件各異，但都是擺在現實中，我們會千方百計「求認識」的迷人角色。萬春像一面鏡子，清晰地映照出每位舞者往日的舊傷、欲望或從未對外訴說的願景。但他不是直接說出這一切，而是以舞蹈、文本與音樂的巧合，來投影出他的觀察和理解。恩田陸旁徵博引，但她悉心研磨這些素材，巧妙融入角色們的人生，讀來不覺負擔，反而甚是清爽。在此向譯者緋華璃致上敬意，她透亮的譯筆封存了故事的風味。
前面三章，我沉浸在芭蕾這既古老又年輕的藝術裡，不過，當我得知萬春最終要編《春之祭》時，手臂立刻浮現了疙瘩。《春之祭》1913年於巴黎香榭麗舍劇院首演，立即引發轟動，斯特拉溫斯基的音樂與尼金斯基的編舞，一百多年後的此刻，仍是相當前衛以至於讓人不安的存在。《春之祭》儼然是一座大山，掉以輕心都可能導致嚴重的墜落，我迫切想知道萬春，不，恩田陸究竟想要掀開怎樣的底牌，調度了這麼可觀的篇幅，把鎂光燈毫不吝惜地潑灑在萬春這獨一無二的角色身上，難道是想以《春之祭》的改編來證成一位舞蹈大師的誕生嗎？直到看見萬春對《春之祭》的詮釋時，我這才驚覺，不，我想得太膚淺了。
高中時，學校邀請雲門2來表演，我盯著那些琳瑯滿目、以各種角度舒展，既燦爛又繚亂的身體，不禁心生困惑，身體竟然可以是「這樣」嗎？集體、制式、數著大考倒數的生活，我動輒懷疑身體是負擔，身體常常隨意地感到倦怠、拒絕往前，或要求沉睡。表演的最後，舞者們朝著學生伸出雙手，邀請我們一同隨著旋律隨意搖晃轉圈，就我的印象，同學們多半是害羞地搖頭拒絕。等舞者們離開了校園，我望著冷卻的禮堂，感到非常寂寥。我似乎被舞者們喚起了某些感官，內心闖入某些既真實又談不上愉快的感受：那些舞者似乎比我……活得更接近自己。我後來沒有成為舞者，但我活得遠比青春期接近自己多了，我成為一位創作者。
最後，請容許我模仿萬春，以另一個故事投影我對萬春這個人的觀察和理解：赫曼赫塞於1919年出版的《德米安》。小說裡出現了一個譬喻：雛鳥若不啄破蛋殼，就會死於殼中，人若要誕生，就必須摧毀世界。《春之祭》裡舞者小小的死亡，帷幕降下，舞者從舞台上站起，新的輪迴又開始了。我們何妨一直追求下去，就像《千年女優》的千代子，抵達了那豈不是很無聊嗎？小說家提醒著我們，不要溫馴地走入那良夜，為了世界的形狀而獻上自己吧。模仿千代子一樣的步履不停地追尋，不要問終點，追尋即目的。
《蜜蜂與遠雷》，世界透過鋼琴家而鳴響，而在《spring》裡，萬春以舞追尋著世界的形狀。瀧澤七瀨認為「每個人都能在舞台上看到重新活過的自己」，我也這麼相信。很多人問為什麼我這麼迷戀小說，我的答案往往是「因為我想活九百次」。以《spring》來說，我活了非常多次，我時而是純、時而是稔舅舅、時而是七瀨，時而是七瀨的姊姊美潮……我以為要活九百次的自己非常奢侈，萬春的名字可是有整整一萬個春天。
spring【故事之神恩田陸十年大作】
蜜蜂與遠雷
作者簡介
居於台中。
喜歡鸚鵡，喜歡觀察那些別人習以為常的事。
著有《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已改編成電視劇）、《可是我偏偏不喜歡》、小說《上流兒童》、《我們沒有祕密》、《致命登入》、《那些少女沒有抵達》。
✎作家金句：「山窮水盡時，故事會帶領你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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