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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孤獨眾生相

【馬欣專欄|怪胎同萌會】這一連串的殺意從何而來?──《無人知曉的七月十日》的歐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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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想你一生下來,就置身在一個永遠不會散場的派對,連娛樂都要盡力地讓人注意到的完成著。這世界不知何時被佈置成一個遊樂場,一直玩與拼命工作是主要價值,你跳著跳著,既進不去核心的主場館,也離不開這形同踏在廢墟上的派對,如今這世間笑得太用力,想要離開這恐怖遊樂園,你要怎麼辦?

這時代,若想要清醒點活,就先學會漂流吧,如同置身在大海或太空裡,一旦被沖散,團員裡誰也沒把握一時三刻接住你,要看你有沒有要握緊那根繩索。

而那根繩索是什麼?人們平常看其無足輕重的個人心智,但它是個安全帶,許多人以為用不到的東西。

這世界有時進不去,但也出不去,整部電影,你看歐嘉她卡在夾縫裡,活在人們選擇忘記她的邊緣地帶,她被執行死刑後也是如此,人們照常生活,陽光更形燦爛,像加裝了佈景一樣燦爛,歐嘉看的黑白世界,跟別人看到的絢爛世界何者為真?

這世界因為資本主義化身為人生的意義,已經被設計成是一個遊樂園,你不好好用力玩其中遊樂設施,是會完蛋的喔。

無人知曉的七月十日 (DVD)(I, Olga Hepnarova)

無人知曉的七月十日 (DVD)(I, Olga Hepnarova)

1972年,22歲的歐嘉開著車衝上人行道,造成八個人的死亡,她之後放棄上訴要求死刑,這發生在捷克的真實事件改編成電影《無人知曉的七月十日》,電影院放映時,觀眾們(包括我自己)有著坐立難安的氣氛,為著電影裡黑白色調下的疏離。我假想:如果今天真實生活中出現歐嘉這樣的人,沒有票價與場域的限制,人們是否就會陸續離席了?

遺忘與被遺忘,有記憶以來,現代人就感到自己可能會被遺忘,因為我們既是個人,也是人牆中的一份子,我們是自己的高牆也是蛋,我們從小一圈一圈地圍好,等著玩到遊樂園最高階的設施,也有人為了怕被遺忘,緊握著號碼牌,盡量融入這社會,有的盡可能讓自己變得活潑又開朗,因為「被遺忘」被設定在遊樂園的選項中,沒有逐個玩、套餐似地大力玩,你無法被留在遊樂園裡的,被遺忘的危機感,始終在背後虎視眈眈,儘管我們轉過頭可能什麼也沒發現,但一回過頭,「它」始終在背後盯著你。


社群網站眾聲喧嘩中,已經預設了任何人都可以消失而無傷大雅,就算在裡面,也只能無法真正傳遞的更加大聲喧鬧。那些為了消除寂寞的機制,只是提醒寂寞正在追趕你。歐嘉寫給地方報社的信中訴說自己的孤單寂寞,舉了格雷安.葛林所著《沉靜的美國人》中提到的:「誰終究也無法了解另一個人。

寂寞公路 DVD(The End of the Tour)

寂寞公路 DVD(The End of the Tour)

命的不是作家們的話,而是歐嘉身邊經過的路人隨口說的:「你為何老看這麼沉重的書?這句貌不經心成了把刀,問題在於沉重的不是書,而是遊樂園式的思考,種種事事追求輕快的生活方式,落在歐嘉身上卻無比沉重,原來思考,會讓旁人更疏遠自己啊。遊樂園的「何必深思」的精神已經深植當代人心,如同電影《寂寞公路》作家華萊士講到:「現今四十五歲以下人的憂慮,多半跟追逐享樂、名利與娛樂的經驗值有關……」他說話時,背景就對照著一個巨大的遊樂園。

當享樂與逸樂變得不是單純的消遣,而是一種目標時,某些人會有多疏離?甚至會像歐嘉的眼神有多憤恨?有的是因沒資格進場,更可怕的是,有的是置身在其中,卻發現跟自己的價值觀徹底的錯開,那著實會讓人發慌。

於是《無人知曉的七月十日》中歐嘉無人知曉的發慌,有部分她出身自中產階級,她有入場卷,更加深了置身其中,卻「無人知曉」的疏離。

歐嘉的無差別殺人事件雖發生在1972年,但在這事件之後,無差別殺人在世界各地繼續發生,然後在引起社會集體歇斯底里反應後,像被一棒打昏了一樣遺忘了這事,「畢竟,日子還要過。」你我都說。遠方有群隊伍,前進還是後退著,實在難以分辨,但重點是多數人在隊伍裡,經驗值告訴我們只要前後都有人,就算是「前進」,就算是「文明」。

隊伍之外有沒有被「流放」的人?隊伍之中的人只能用餘光看到,其餘時間你還是要跟緊,有流放的,你喚他一下,或火速過去拉他,隊伍就會催你回去了,於是你多半發現那被流放的人並沒有跟上來。

這樣的文明進程,很容易讓人感覺疏離,被落單的人,遠看會覺得人群是一座高牆,齊頭並進、樣貌合一、價值觀雷同,人們漸漸融成一片海、一座牆,在孤島上的人該怎麼面對這一切?只要發明更多更好玩的各式商品,人們凝聚力就會更強,但如果有人覺得那些產品毫無吸引力呢?

怎麼樣在一片歡欣鼓舞的「發明」中,也同步感受周遭人一頭熱的躁動?當然,你我會說:「這是必要之惡。我們總得要進步,類似在「荒野」中的進步,哪怕只是插根旗,這世界上沒人知曉我們多數人是在進步還是退步?因為在荒野中,誠如《李爾王》中說的:「瘋子帶領瞎子,是世間常態。」歐嘉沒有可以融入前方隊伍的點,沒有想仿效醫生母親的菁英樣貌、沒有全家對人生勝利組表象的執迷、沒有與她開卡車同業熟悉的互動方式。對社交技巧,她一竅不通,她放在哪裡都格格不入到太顯眼,以至於被選擇遺忘。

對社交技巧,她一竅不通,她放在哪裡都格格不入到太顯眼,以至於被選擇遺忘。對社交技巧,她一竅不通,她放在哪裡都格格不入到太顯眼,以至於被選擇遺忘。


在感情上,也因為身上的油漬味而被輕侮拒絕,轉而沉溺於性愛最後一點連結與發洩式的溝通,於是有人問歐嘉怎麼看這世界,她說周遭人對她而言是無生命的,她控訴自己被霸凌,被社會獸性的對待,是社會的「待罪羊」,是大人的「玩具」,是這樣嗎?

其實電影中並沒有我們傳統認知的霸凌,她並沒有被同學暴力相待、拖去廁所狠揍,有的是無止盡的言語標籤,反而是她無法與人招呼更為顯眼,旁觀者可能覺得她抗壓力太低,13歲就開始吃藥自殺,跟母親反應不想上學的她,電影等於記錄她這十年來的無法融入,「不能再努力一點嗎?你我可能都會問,看來討喜一點日子比較容易過,但她認為的「霸凌」真的不在嗎?沒有像我們戴上社會化面具的她,是長年被漠視的,家人只希望她不要再惹麻煩,父親從廁所出來的身影,似是無視少女的身體權管教了她,她被「安置」在各處,卻沒人問她為何不想上學,「只要跟別人一樣不就行了嗎?」電影裡充滿了這樣的回聲,歐嘉一開始沒有像宿舍其他少年半夜偷歡,或是抽菸等尋求刺激,她家教甚嚴的背景,讓她無從喘息,到了學校,又為了人們連叛逆都是為了從眾而苦惱,「我這樣的孤單是痛苦,還是快樂?」她在信上寫著。

她無差別殺人被定罪後的無悔意,回律師的理由:「只有死刑才能讓我的罪行有價值。」是令人齒冷,如果是如今媒體一定將其打入妖魔界,彷彿一推出去,就可以忘記這些人吧,就像他們生前,也被這樣想一般,歐嘉被執行死刑後,家人如釋重負的結尾,「遊樂園的規矩很清楚的啊。」人們這樣想,進入有什麼困難的嗎?不就一直賺錢或一直玩,我們當今只崇尚這兩種,這有很難嗎?

她無差別殺人被定罪後的無悔意,回律師的理由:「只有死刑才能讓我的罪行有價值。」她無差別殺人被定罪後的無悔意,回律師的理由:「只有死刑才能讓我的罪行有價值。」


人們不了解近年不斷發生的突發性暴力,是因為我們對遊樂園或嘉年華生活並不感到困擾,但也因此孤島上的人會一直出現,如果不能幽默看這一切的荒謬,就會生氣,無差別殺人不會消失,因為我們活在漢娜‧鄂蘭預言的「沒有暴君的暴政」下,制度已有其密不透風的嚴酷,不須暴君執行。你只能以繩索綁緊與母體的連結,試圖幽默地漂浮,不然學別人拚命地玩、拚命地吃、拚命的工作,比機器人的設定還極致來找尋所謂的生之意義,已經變「發條橘子」的我們,只要思考其意義,連自己都會發笑,而那所有刻意愉悅與失速的,像煙火一樣,滿天都是,靜下來就會發現無比荒涼。

歐嘉為什麼無差別殺人?因為各種形式的嘉年華充斥身邊,連殺人與自殺都迷信於嘉年華的方式,她以此來參與其中,說是人們霸凌的代罪羊,其實更接近混進去的名目,不惜將自己化身為一個嘉年華方式引來注意,事如煙花,我們期待一發發的奪取注意,這派對已然散不了場,我們轉眼間,又重回了路易十四的舞場裡,哪怕腳踏著廢墟,仍要旋轉到末日為止。

她以此來參與其中,不惜將自己化身為一個嘉年華方式引來注意她以此來參與其中,不惜將自己化身為一個嘉年華方式引來注意



《無人知曉的七月十日》的歐嘉《無人知曉的七月十日》的歐嘉

《無人知曉的七月十日》為柏林影展電影大觀開幕片、台北電影節官方入選影片,並榮獲蘇菲亞國際電影節最佳導演,為捷克雙導演彼得卡茲達托馬斯維因勒一鳴驚人之作。海報上打的「孤獨的她,選擇為惡,還是被世界毀滅?」,企圖重新梳理捷克最後一位女死刑犯歐嘉壓抑孤獨的一生。電影以冷靜克制的角度,不帶立場地觀察由新生代女星蜜卡莉娜奧珊斯卡飾演的女主角歐嘉。故事改編自1973年7月10日的布拉格,剛滿22歲的歐嘉開著一輛失速的卡車衝上人行道,造成八人死亡的真實案件。歐嘉對警察說,她是故意的!幾天後,地方的報社收到了歐嘉在案發前寄出的自白書,吐露自己對這世界的冷漠與被排拒。兩位導演以內省、不帶偏見的角度切入,陳述了她的孤立、性與愛的挫敗,戲劇化又短暫的一生。

作者簡介

多年寫樂評也寫電影,曾當過金曲、金音獎評審,但嗜好是用專欄文偷渡點觀察,有個部落格【我的Live House】,文章看似是憤青寫的(我也不知道,是人家跟我說的),但自認是個內心溫暖的少女前輩(咦?)著有《反派的力量:影史經典反派人物,有你避不開的自己》、《當代寂寞考》與《長夜之光:電影擁抱千瘡百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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