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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界人生

翻譯是一場注定失敗的戰爭,我們奮戰,只為盡力縮短比數──專訪翻譯名家柴田元幸(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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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之前您提過偏好以「作品」來選書,而不是選「作家」。那您選擇的標準是?比方說偏重語言之美,或作品主題?

柴田:應該說是整體吧。如果硬要說個類別的話,我會傾向「能打破以往對小說慣有印象」的作品。

詹:也就是勇於創新的作品?

柴田:1960年代流行過一陣破壞性的實驗文學,書寫出來的文字相當難懂。但我喜歡的作品,是能以更輕盈的方式改變文學形態的作品,比如村上春樹先生就是這樣的角色。這樣看來,我著重的似乎不是主題性呢。簡單地說,我重視小說「怎麼寫」,而不是「寫了什麼」。

詹:您多以小說翻譯為主,也會譯其他類嗎?像是實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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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田:除了小說,我翻了20多本愛德華.高栗(Edward Gorey)的繪本,他是個顛覆繪本概念的作家,像這類作品我也很喜歡,不過最喜歡的還是小說。

詹:有因為很喜歡而主動去爭取翻譯的作品嗎?

柴田:最近這樣的例子愈來愈多了。我有幾位熟識的編輯,我遇到自己喜歡的作品,會趁著跟他們喝茶聊天時主動介紹,「有一本書挺有趣的」,這時就可能有編輯願意去接洽。

詹:那麼最近有哪一本是您主動出擊的?

柴田:我正在翻譯的布萊恩.伊文森(Brian Evenson)就是一例。他的小說充滿幻想又有些暴力,我之前已經譯過一本,現在譯第二本。

他是摩門教徒,原本在摩門教大學Brigham Young University教文學,後來被逐出教派和學校,家庭破碎,但依然堅持創作小說。儘管遭受這些挫折打擊,他的小說還是充滿帶給人刺激的能量,給了我很多勇氣。這位作家兩年前也來過日本。他的幻想小說可說前所未有,就像是一個精神瀕臨崩潰的人腦中所看到的幻想,不太容易理解。不過一旦開始漸漸了解,就會覺得非常有趣。

注:Brian Evenson就是B. K. Evenson。他的《Last Days》《The Open Curtain》皆獲提名愛倫坡獎。而《Last Days》榮獲2009年美國圖書館協會的最佳恐怖小說。

詹:反過來說,有沒有您很想爭取,卻被拒絕的書?

Riddley Walker

Riddley Walker

柴田:羅素.霍本(Russell Hoban)。這位美國作家也有許多繪本作品,數十年他前寫了《Riddley Walker》這部科幻小說,我透過出版社提出想翻譯的意願,作者回覆說:「這是我自己發明的語言,無法被翻譯。」

這故事設定是核戰爆發後人類文明瓦解,之後又有新的文明即將萌芽,所以當中使用的語言相當原始,卻留有部分文明毀滅前的殘骸,書中會出現一些電腦專門術語,也有相當古老的英文,別說翻譯,讀起來都相當困難,即便是英美語圈的讀者要看懂也不容易。當時我很想翻譯,只是作者不答應。

詹:儘管難度這麼高,您還是覺得自己可以翻得出來?

柴田:最重要的是,能呈現出多少原文中「崩壞支離」的感覺。表現上文字雖然崩解,但它還是有意義的,要把它譯成易懂的一般語言絕對可以,但這種譯法肯定行不通,而是一定要把那種「瓦解」、「文明即將誕生」的感覺也譯出來才行。只是作者判斷,譯入外文時,不可能完整呈現出這種感覺。

您也從事翻譯,應該了解我的意思,理路清晰的文章很好翻,但刻意崩解、解構的文章很困難,就算以一種瓦解的樣態出現,也只是讓讀者覺得譯得不好。所以要譯這種書,勢必會遇到這類難處。

詹:您說到原書作者認為自己的書「無法被翻譯」,我自己在翻譯時也遇過這類「不可譯」的問題,例如雙關語,還有日文中經常會運用片假名來借用外文、創造新詞,這是「文字上」的不可譯;另外也有「文化上」的不可譯,比如在某一種文化裡提到某個字詞,大家必定有某些會心反應,但介紹到另一個文化中,就要借助譯注來解釋了。當您遇到這類難譯、不可譯的狀況,是怎麼處理的?

柴田:這會因小說而異。有一個很重要的前提是,我翻譯的是小說,並不是詩。詩是很短的文體,當中包含的元素很少,只要喪失一個重要的元素,就會成為譯文的重大缺陷。但是小說是一種很長的媒體,我覺得每一部小說都有自己的DNA,並不會因為其中哪一個小部分的錯誤或缺漏,導致整體的失敗。小說有所謂的「冗餘性」,假如在某個段落A的意義沒有被完整傳遞出來,透過其他地方的解釋,讀者最終還是能吸收到正確的意思,我覺得這就可以發揮彌補功能。另外,儘管小說中有小部分最後沒被傳達,但是小說整體的優點還是被看到。所以就算在翻譯過程漏失了一些小地方,我覺得這也是無可奈何。

有些講述歷史的小說,我會選擇積極加譯注,例如我自己翻譯過的理查.鮑爾斯(Richard Powers),他在小說裡引用很多歷史事實,這我就需要加入很多注釋,讓讀者知道這個名字指的是誰、有什麼意義、這裡說的是哪一本書。

有些小說加了譯注會對讀者的閱讀有幫助,反之,也有些小說會因為加注而影響氣氛、變得干擾,真的要看情形。

不過無論如何,小說經過翻譯本來就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所以我常常覺得,翻譯是一場注定失敗的戰爭,而我們的奮戰,就是在盡量縮短比數差異,不要以十比零慘敗,盡量拉近到十比九,怎麼輸,也是一門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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