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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孤獨眾生相

【馬欣專欄|怪胎同萌會】如此人間,寧願失格──《黃金時代》的蕭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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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果實原本是向天上長的,後來也落了地,長出不是經濟作物的野草,我們看她這樣滿地的長,當土地曾做過一場好夢,然而天才在人間,原本也就是嘗試無數次飛翔的迫降,作家蕭紅的人生就是一場在籠子裡飛翔的長征。

那些紅的、綠的、黃的果實,總在黃昏裡異樣的芳香,前面落在地上的,已經化為沃土,生出小嫩芽、竄出各種小蟲來,這些自開自落的花草果實啊,一到春天就都醒過來似地恣意生長著,彷彿只有這次機會一樣鋪天蓋地的活著。「庭院」這個巨大的生命體,像屋體背後的巨人,孤獨地長了又長、長再高也不會有人注意的繁盛著,到冬天又兀自睡著了,人們也沒發現,這巨人曾一把抱起了童年的小蕭紅,把她放在肩膀上,任她爬溜玩耍,讓她感受到如此的生意盎然,也讓她感受到生死沒有來由的無常。

黃金時代 DVD(The Golden E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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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小蕭紅形容著她老家的庭院,乏人打理,卻一季季生出各色瓜果,那汁液濃烈之氣,幾乎要驚醒前面屋體中的人,好險,他們還執著於酣睡,小小地偎在火光旁、小小地活著。蕭紅的爺爺在炕上烤橘子,安慰她說:「沒關係,長大了就好了。」小蕭紅是女的,不被一心功名利祿的父親所關注,長大以後(還等不及她長大),就為她安排一門親事,對父親未來在黨中發展有利、對鎮民也有交代的一門婚事,奈何少女蕭紅就逃了,她跟她花園裡的瓜果一樣,熟了,就想飛,殊不知有可能就此落了地,但沒辦法,飛上與落地都是甘願的選擇。她說了:「不錯,我要飛,但與此同時我覺得,我會掉下來。」

這個女生,是民初的天才型作家,寫作天分是她的羽翼,當時天候不好、正值戰爭、環境困窘,她那振翅聲啪搭作響,是原地的飛行,連滾帶爬的,她都不忘拍打翅膀,正如她所說的:「女人的天空是低的,翅膀是稀薄的。」但不振翅,怎麼知道自己還有那片天,一個果子依傍著一塊天空,一個女生,在那個時代,抗戰開始了,女人最重要的是嫁娶的年代,她卻一生在籠子裡原地飛翔,這對他人而言,是極端礙眼的想像啊。

她一逃出家鄉,家人就被瞧不起,家運跟著沒落了,跟那一園的果子一樣沒人打理,看起來蒼白的弟弟有日碰到她,兩人生疏地講了幾句,弟弟埋怨她,弟弟相形更小的身影壓著她,她則窮到只剩把骨頭似的,兩人生疏地聊著,想必也是最後一次碰面,她為這時空寫下註解:「初冬,我走在清涼的街道上,遇見了我的弟弟,咖啡店的窗子,在簾幕下掛著蒼白的霜層,我把領口脫毛的外衣搭在衣架上。」親緣極淺,姊弟倆誰也沒港口停,於是各自分開了。

一路生離死別,她像瓜果蹦地,皮裂開,痛一痛又長出別的強悍,人這字的簷有時太大了,少女時的她還擔不起那兩撇,任由寒風吹來,窮到找以前被她悔婚的人要錢,來吃一頓飽餐,蕭紅仍狼吞虎嚥著那一餐,誰覺得她丟臉都無所謂,她也要吃飽了再飛上天,像機體零件都散了似地飛上去,邊墜落邊飛著,「筋骨若疼得厲害,皮膚流點血,也就麻木不覺了。」她說,這樣解體般地蹦出字來,那字句卻大江大海的洶湧,《呼蘭河傳》的集體麻木營生、《生死場》人隨著馬老死,都出自這個一生無立錐之地的人。

呼蘭河傳(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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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場

生死場












蕭軍碰到她時,她什麼都沒有,欠了飯店錢,被趕到小倉庫去住,整個人在光線不足中顯得零零散散的,周圍是她畫的畫與她的文稿,對於文人與革命者蕭軍而言,那近乎是接近詩意的存在了,蕭紅為什麼殉道般活著,他不知道,總之是他不敢的,那種賭上一無所有的活法,於是他回憶道:「我此生還沒見過這麼美的人。」那不是一般審美的表達,而是在荒原中發現了他想像的同類者。時間看似安安靜靜的,壓過來卻一身骨碎,時間原來是秤錘來著,他看出她的粉身碎骨。

電影中,蕭紅總是哪裡有光,就窩在哪裡伏案寫著,如珍‧奧斯汀在廚房邊可以寫,那時女性很少有吳爾芙說的自己的房間,只要哪裡有光,就在哪裡蔓生著,像爬藤植物一樣頑強,而她則在光與灰塵中寫著:「後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逝,最後變得像挨了錘的牛一樣。」哞的一聲,她往自己的際遇走去,只要有得寫,她像她筆下的人物,每日瞧看天色,卑微又強壯地求個指望

哪裡有光,就窩在哪裡伏案寫著哪裡有光,就窩在哪裡伏案寫著。


電影中,她的生活總不乏極端氣候,都在逃或長征。大風雪中,蕭軍拿著僅有的碎銀,買點硬麵包,兩人吃著、啃著、舔著,口袋裡有錢就覺得今日甚好,餘味猶存的生之滋味。飯店外大淹水,她逃過了還飯店錢的命運,跳到浮艇上,就這樣隨命運之河晃遊著。她跟蕭軍同居的那段時間,是她人生中比較穩定的一段,但也在風雪、黃沙中走,寒夜裡,兩人到工寮餐廳共喝一碗奢侈的湯。有得吃,精神就很飽的歲月,兩人在文壇闖蕩,賺微薄的稿酬,認識了前輩魯迅,魯迅當年也被後輩文人鬥得厲害,抗戰時代,有些知青身型消瘦、咬著牙,生著氣,革命的氣氛滿布著,把希望當柴火在燒,管他燒到哪一天,熱血的蕭軍參加了志願軍,有了同志丁玲等,蕭紅在其中很尷尬,既不左派、也不右派,她沒有扛時代在肩膀上,她的文字是那種小百姓的日日夜夜,在那種熱血大鍋燒的時代,她就只能自己走遠,離開了化身成一組隊伍的蕭軍

她曾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卑微地跟蕭軍許願著:「我只是要一個安靜的地方寫作。」電影中,男人終也是她的一片天,已成名的她仍為蕭軍謄稿,被蕭軍打了一拳,仍開玩笑,倒是男方說:「就是我打的。」那時男人不是天,好歹是個屋頂,為那安靜寫稿的地方,她找遍大江南北,卻仍然換不得自己一間寫作的斗室,終生跟老家後院的果子一樣,擁擠地往天上擠,再拔尖,也都在一個枝幹上探頭,離不開她的籠

她曾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卑微地跟蕭軍許願著跟蕭軍同居的那段時間,是她人生中比較穩定的一段。


黃金時代--電影原創劇本

黃金時代--電影原創劇本

所以她沒有故鄉,「去的地方都是我的故鄉。」她在文壇上,除了蕭軍的朋友,也沒什麼朋友,「寂寞得好像大馬路上的一棵歪脖子樹。」強風勁舞,死也不肯倒的歪法,她後來懷著蕭軍的孩子嫁給端木,自此連交際圈都相對困窘了,她選擇婚姻來避難,仍被男方親友瞅著眼瞧,一生漂泊,身子骨早就不中用,人家在逃難時,她攤軟生病了,只能在原地寫寫稿。

「我在想,我寫的那些東西,以後還會不會有人看?但是我知道,我的緋聞,將會永遠流傳。」她隨際遇依靠不同男人,藉此跟命運借點時空寫稿。

這個天生天養的天才命,四處是氣候密室,人們如蝗蟲般搶糧逃命,她在人群中搶個地方多寫兩個字都好,有得吃、頭上有簷,「此時此刻,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她說,從歲月裡搶到一點時間,一時一刻都是珍貴的,奈何身子壞了,偷來的時間也鏽掉了,終究沒有棲身之所,也無法跟別人逃到遠方,一身蓆子,就這樣死在路上。

她曾對蕭軍說:「我愛你如愛生命。」的確,生命的反覆無常,趕她都趕不走地想寫想飛翔,「似水流年是一個人所有的一切,只有這個東西,才真正歸你所有。」她寫著。人是不能飛的,只有靠字可以飛到老遠。

她與張愛玲同列為近代才女,一生鐵打般的文字,都誕生在尋找「自己房間」的漂泊路上。文字是花果,但種子生來殘虐。凡被文學所召喚的,自有羽翼,但翅膀遲早折損或被燃燒,在每趟試圖飛行的路上,解體迫降、開枝散葉

她一生鐵打般的文字,都誕生在尋找「自己房間」的漂泊路上。她一生鐵打般的文字,都誕生在尋找「自己房間」的漂泊路上。



《黃金時代》的蕭紅《黃金時代》的蕭紅


《黃金時代》(The Golden Era),為講述民國時期四大才女之一蕭紅一生的電影,由許鞍華執導,主要角色便達十三個,包括魯迅、丁玲等現代文學史上的作家,許鞍華因本片贏得第三座金馬獎最佳導演獎和第九屆亞洲電影大獎最佳導演,故事描述30年代時期,蕭紅一生顛沛流離,由哈爾濱、青島、上海、武漢一路漂泊到了香港。1937年,蕭紅與蕭軍和幾位東北的流亡作家組成了「東北作家群」。其後,蕭紅與端木蕻良相遇結識,懷著蕭軍的孩子與其結婚。最後在淪陷區的香港因病逝世,享年31歲。


作者簡介

多年寫樂評也寫電影,曾當過金曲、金音獎評審,但嗜好是用專欄文偷渡點觀察,有個部落格【我的Live House】,文章看似是憤青寫的(我也不知道,是人家跟我說的),但自認是個內心溫暖的少女前輩(咦?)著有《反派的力量:影史經典反派人物,有你避不開的自己》、《當代寂寞考》與《長夜之光:電影擁抱千瘡百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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