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大象先生》的過程中,我數次落淚──私以為,這本書好看是大象,感人是大象,英雄是大象,品性高貴的也是大象,人只是凸顯大象的點綴物。
我在大象第一次出場時就被感動,象在大雨中運送病重無力的人類主角詹姆斯.威廉斯過河。這隻名叫「班杜拉」的大象,在書中所占篇幅極多,因為牠,威廉斯創辦了大象學校與大象醫院,提供人象和諧工作、相處的環境。
我忍不住想到自己在寮國參加象夫訓練營的經驗。當時我的大象「Bonson」亦曾帶著我下水,只因我必須學會指揮牠蹲下洗澡、噴水。可是,Bonson這位65歲大叔並不太聽我的話,或許牠敏銳的象鼻早嗅到我的緊張,便也杵在水裡。本來的象夫跟在後頭,以為Bonson不聽話,大聲指揮牠蹲下洗澡,只見Bonson慢條斯理地,降低身子,後腳彎曲,跪在河底,下半身全然泡水,我也整個連屁股一起進了水。象夫又在岸上大叫,這頭大象嗚了一聲,象鼻入了水,揚起來,往後甩。一道強烈水柱朝著牠自己的背噴了過來,我也跟著溼漉漉。象夫在岸邊監督著,這頭老象勉強做做樣子,假裝聽了我的指揮洗了澡,替我平了面子。
那兩天,我要從熟悉大象、餵食大象、觀察大象健康,以及學習指揮口令開始認識大象,最後還要與自己的大象相處合作,這就是一個象夫簡單的養成經過──而《大象先生》中的威廉斯,比我投入更多時間研究、學習當一個好象夫。
Bonson派發給我時,我有點緊張,不知該怎麼辦。這位象叔似乎一切了然,有時候我口令還沒下,牠就已經先做到了。沒經驗的我,不會意識到樹枝可能打到我,牠也先預想到了,只見牠先把頂上樹枝撥開,讓我頭先過牠再放。整條路我就只能盯著他頭頂上看似細短,卻如鋼刺般的毛。
大象研究者都說,大象缺點很少,溫和順從有耐心;而目前熟知的象有兩種,體型較大的非洲象,以及體型較小的亞洲象,雌雄都有獠牙。這兩種象非但「種」不同,連「屬」都在不同分類階層,天生基因就有差別,共同點恐怕就是體型與驚人食量。而象鼻嗅覺靈敏,甚至高於獵犬五倍。
Bonson跟班杜拉一樣,都是亞洲象。別於其他象群的嚴格管教方式,帶領班杜拉的小象夫希望證明良性且友善的引導才能開發出象的潛能。而班杜拉在書中不僅展現聰明而已,透過牠的成長歷程,讀者可以瞧見象發情時的舉措,也可以知道如何激怒一隻象。
「大象腦力驚人,善於記憶與理解,以此建立了極度複雜的哺乳社會。」《大象先生》作者薇琪.柯羅珂寫道,大象應該能理性思考,洞察敏銳,而且有深刻的感情,從大象行為可以看出牠們了解死亡。大象還有秘密語言,可以透過聲波溝通。許多動物漫畫都深刻描述大象的靈性,例如《野性之聲》之中,就有大象社群的連結和母子救援的感人劇情,《大象先生》中也有類似的書寫。
威廉斯認為自己能與大象們心靈溝通,是夠格的象夫。事實上,大多數象夫都伴隨著小象一起成長,如同家人一般親暱,自在溝通。寮國的這批象夫亦然,牠們會觀察象的糞便,吃食,也對任何惡作劇了然於心。
我問Bonson的象夫,牠是不是工作得很辛苦?這位年輕象夫不以為然挑了挑眉說:「北邊伐木的大象才辛苦。Bonson年紀大了,所以才在這邊進行不費力的勞動。」而我在意的象脖子上沉重的鐵鍊,於牠們厚實的皮膚來說根本不痛不癢,掛在身上只是提醒:現在工作中。
《大象先生》裡的象群大多數是伐木象,病弱或年老的大象則轉作旅行象或較不費力的工作象。象群的活動時間固定,到下午傍晚洗澡過後,就放到野外任他們大吃、散步或休息。大象睡眠時間很少,吃最重要。
但原本作息正常,生活無虞的平凡象日子,卻被戰火破壞。太平洋戰爭期間,日軍亟欲斬斷盟軍往中國後方運送物資的路線,也打算攻占印度,緬甸於是成為侵略目標。日軍很快攻陷緬甸,參與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威廉斯知道,大象不可落入日軍手中,便帶著象群翻山越嶺將難民送到印度,也帶著大象作戰。能夠修築棧道、橋墩的象,也就成為戰爭工具。
Bonson年幼時也曾經捲入戰火,我這輩子第一個認識的大象亦曾見證戰爭。
林旺爺爺是我這代小朋友共同的回憶。長大成人後,陪伴許多代小朋友長大的林旺,也在耄耋之年離開這個世界。當時媒體瘋狂報導,我也知道這個在台灣(的柵欄裡)生活半世紀,喝台灣水、吃台灣葉的大公象,是緬甸來的新移民,曾經打過仗。
吳明益近期新作《單車失竊記》除了提到台灣第一隻大象瑪小姐,也略略提到林旺。他從一參與太平洋戰爭的高砂義勇軍的角度,帶領讀者到緬北戰場,見到那裡的象群為盟軍作戰的情狀──包含後來改名為林旺的阿妹。這位鄒族士兵提及第一次看到大象的反應:「這世界上居然有像岩石一樣結實,山洪一樣有力量的生物,那鼻子竟可以靈巧地拾起果實,也可以啪噠一聲推倒巨樹,我不禁對這種巨大的生物充滿尊敬。」
戰場上的人經歷讓人戰慄,但最震撼的,還是戰場上關於象的記憶。吳明益在〈靈薄獄〉這個篇章,透過象的視角,還原戰爭影像,生動萬分:
「象適應了這片叢林,此刻正在學習適應天空掉落火球,鉛彈穿透皮膚、卡在內臟裡頭,隨時都在發生森林大火這樣的事。牠們無言地聽從馴象人,而馴象人聽從另一群操用陌生語言的人,或許那些人也聽命於另一種象不能理解的主宰者。一條又一條無形的繩子綑綁著他們,沒有人知道怎麼掙脫。……象感受那個疼痛與恐懼,並且認定這就是象的一生所要承受的,象的一生,就是忍受各種折磨的夢。……日復一日,象被迷亂的夢境折磨,有時不自禁地把頭往磚牆上撞,有時用牠尖如岩石的頭骨,撞向馴象人與士兵。」
瑪小姐在空襲中的台北活了,林旺在政黨輪替後和平的台北死了。晚年的林旺精神狀態極差,像是瘋癲一般,常常折磨自己。有人說大象記憶力太好,林旺被過去的經歷困住了。
林旺死後,被做成標本,「縫製人員各自站在不同角度的梯子上,使用老虎鉗拉扯粗針,縫合象皮,這個過程進行了長達三十個鐘頭,據說在最後一針縫上之時,所有人員癱坐地上,仰望這頭龐然巨獸,那一刻,他們覺得自己彷彿身處聖殿。」
班杜拉呢?班杜拉熬過了戰爭,在即將和平時,迎接了自己的結局。這恐是《大象先生》中最無法讓人接受的一環,但它終究說明了,人類怎麼都不如大象靈性且高貴。於是,人自然該是故事的點綴物,不幸的是,人類往往是故事的發動者、改變者與破壞者,它引導了生命的發生,轉折,凋零,再隨之成為希望。人類是所有故事的起頭,也是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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