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邀您加入末世行列,成為拜伍教的成員,一同創作詞彙新生。
瑪格麗特.愛特伍向來喜歡在小說中創造大量的怪異字詞,甚至賦予字詞新意。比如在《末世男女》中,曾出現「軟木花生」、「吐司」(吐司是一種刑具,能使所有被折磨的人逐字逐句吐出他們過去犯下的罪刑),末世三部曲的第三部《瘋狂亞當》中,則將人們情緒突然上湧時的口頭禪Fuck改寫為「法克」,「法克」代表一個神奇的人物,只要呼喚就會來幫你,之後當我們讀到「法克」被召喚時,就會忍不住嘴角漾笑。
如果,讓你跟著愛特伍一起,隨意選擇一個字詞,重新定義,並置入故事情境中,你會想選哪個詞彙呢?
〔拜伍教成員|03〕川貝母
本名潘昀珈,台灣插畫家。成長於屏東滿州鄉,喜歡山海自然。因為國中在圖書館看到波隆那年鑑而開始喜歡插畫,2005年入選波隆納插畫展後開始插畫職業生活,喜歡以隱喻的方式創作圖像,詩意的造形與裝飾性是常用的特色。
目前自由接案,作品遍及國內外新聞媒體、書籍、展覽。也可在誠品海報上看到他創作的身影,亦受美國《紐約時報》、《華盛頓日報》之邀繪製插畫,並登上報刊封面。最新作品為《蹲在掌紋峽谷的男人:川貝母短篇故事集》。
我討厭夏天,因為那些蟲子。
晚上出門打羽球前,在後陽台的落地紗窗上看見一隻蟑螂停在上面,而且是年輕力壯型。牠的觸角不停地抖動,好像隨時在偵查哪裡有食物的訊息,尤其是牠油亮亮的身體,還尚未經過各種髒亂的暗道溝水,身體保持著剛孵出來般的純潔。我看過很老的蟑螂,好黑好厚,身體像是載了過多的油垢,觸角垂在地上,連移動也變得緩慢。我不怕蟑螂,只要牠不飛。但這種年輕族類最易受到驚嚇,只要一點動靜就會飛躍而起,好像知道最危險也是最安全,朝著人的方向飛去。我也討厭牠翅膀的聲音,還有牠的身體撞擊牆壁的聲音。我拿起殺蟲劑往紗窗噴,牠掉了下來,我開門追擊,往洗衣機腳和盆栽的暗處噴,響起沙沙沙輕脆的聲音,牠的身體正在滾動,我再噴了幾次,就沒有聲音了。
出門後我在二樓樓梯看見另一隻蟑螂,移動快速有點神經質,感覺隨時會振翅而飛,我不敢靠近決定繞道。開啟一樓公寓大門又看見一隻蟑螂在我腳下,牠感覺老老的,我迅速判斷後用腳踩下離開。今天竟然單單一個出門就遇到了三隻蟑螂。
打完球已接近午夜,回家打開公寓大門,看見一隻旯犽在牆上快速消失在轉角處。我簡直快要尖叫了,蟑螂還可以接受,旯犽是我最害怕的生物,雖然牠是一隻益蟲,但只要一想到牠張開的大腳窩在天花板上,就讓我一陣發麻,好像牠待在那裡一直看著我一樣,隨時準備飛過來咬我。
我離牆一段距離,小心翼翼過彎,然後我看見五樓鄰居,一位約莫七十初頂著灰髮的老太太坐在台階上。牆上的旯犽逮到了一隻蟑螂,正用牠長長的腳纏著牠。
「夏天就是煩,最討厭的就是那些蟲子啊。天氣一暖,什麼鬼怪都出來了。但我討厭殺蟲劑,不環保,不有機,搞得烏煙瘴氣的,殺蟲當然還是以蟲克蟲。我好喜歡一個節目叫做《昆蟲生死鬥》,各式各樣的昆蟲彼此廝殺決鬥,原本以為已經很厲害了,但總是會有另一隻昆蟲再把牠打敗,然後另一隻再打敗獲勝的那一隻,層層疊疊的,展現了大自然的殘酷。但這樣最公平了,天生就知道自己有哪些本領,不像有些人原本弱弱的,但卻靠著賊頭賊腦贏得了勝利。雖說賊頭賊腦也不全是一件壞事,但跟昆蟲比起來就有點那麼不乾脆。」
老太太一口氣說不停,已經是深夜了卻獨自坐在樓梯上,讓我覺得有點不對勁。老太太叫我走到她身後,拿出一個鐵製奶粉罐,上面的塑膠蓋戳了好幾個小洞,感覺像是通氣孔。
「看好喔。」老太太說著打開塑膠蓋子,一隻又一隻移動快速的旯犽爬了出來,朝著一樓各個角落四散而去。我的皮膚涼起一陣發麻的閃電。然後我聽到輕脆的翅膀聲,我知道那是蟑螂扭動的聲音,約莫二十幾隻的旯犽正在獵捕蟑螂,有幾隻蟑螂居然還載著旯犽飛在空中纏鬥,一樓儼然成了一個星際戰場。
過沒多久,旯犽們輕鬆地解決了躲在一樓各處的蟑螂,地上佈滿蟑螂的殘肢碎片,透明的翅膀薄膜在空中輕輕轉動,老太太高興地哇哇叫了幾聲。「如何?厲害吧!以蟲克蟲喔,每次看還是非常精采。」老太太敲了敲奶粉罐,好像是在示意旯犽該回來了。數量驚人的旯犽迅速回到老太太面前,但卻在奶粉罐前停了下來,好像在猶豫什麼,然後轉向跑到我的腳底邊,我嚇得往後跳了好幾個台階。
老太太緩緩轉過來仰頭看我。
「哎呀呀,這很少見哪。」老太太盯著我看,彷彿她之前從未見過我,現在才第一次意識到我的存在一樣。在她原本灰碌碌的眼球上,重新上了一層另有含意的亮光。
「年輕時我曾經處理過一些人,一些對社會有害的人,我現在老了退休了,沒想到還會遇到旯犽有反應的人。」「也許這就是命運吧,處理這些人就是我的宿命。我一生都待在政府的特別單位工作,專門逮捕對社會有害的人士。旯犽是益蟲,經過特殊方法訓練之後也可以判斷一個人是否正直,我完全相信旯犽的直覺,我有太多的例子可以佐證,你無法想像我以前做過多少事。你可別以為這是多麼好的權力,人一但站在正義這邊,就得永遠地站在這裡,沒有什麼妥協退縮的空間,在旯犽面前是藏不住的。只要稍有不慎,就會被正義給吞食。我看過那些不小心被正義吞食的人,所受的傷害比一個壞人還多更多。只要一個小汙點,就可以打翻過去所有的一切,比歸零還慘,是一無所有,無法重新開始。所以我時時告誡自己,要不斷地忍耐,讓自己像一張白紙。對,我可以很自豪地說我就是一張白紙,這可是耗盡一生的決鬥,了不起的成就。」
「說吧少年,你究竟幹過哪些事?」老太太眼神的亮光灰掉了,不再像以前偶爾遇到會打招呼,算是親切的老太太了。
「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我一直是普通的人過著普通的日子啊。」我對這一切的變化感到恐慌,尤其是腳下的旯犽大軍,我不想被牠們吞食。
「隱翅!」老太太叫了一聲,不知從哪來的小蟲飛向我的手臂和臉頰,我直覺反應用手撥除,過幾秒後我覺得有一股灼熱感在我臉頰和手臂流竄,我驚恐得不知所措。是隱翅蟲,這些是隱翅蟲散發出來的液體,這些液體正在溶解我的皮膚。我哀鳴了起來。
「我雖然有過邪念,做過一些自私的事,但不至於要讓這些蟲子對付我吧,我並不是一個對社會有害的人,請妳相信我。」我激動地說著。
「你做了什麼我不知道,但我大概有個底,因為旯犽都知道,我相信牠們的判斷。至於你什麼時候願意說實話,」老太太眼神變得銳利,好像她又恢復了年輕的樣子,恢復到她指揮蟲子對付惡人的過往,「我有一些方法,更多的蟲子,你想不到的蟲子,用獨特的『方式』讓你吐露實情。已經存在的記憶是不可能消失的,它只是躲在你腦中皺折的深處而已,只需要一點疼痛,你就會發現什麼忘記的都想起來了。好像你待在一個昏暗的地方,以為一切都很完整,缺點藏得好好的,等換一個明亮燈管後才發現自己處在一個骯髒混亂的房間,連呼吸都會揚起滿室的灰塵。蟲子的光會照亮你的幽暗之心,讓你徹底暴露出來最誠實的自己。」老太太從口袋拿出一個表面覆蓋著苔蘚的陶笛,放在嘴巴前說:「你最好打給你家人問個清楚。」
我拿起手機撥了電話,通常這個時間家人已經入睡,響了一會才接起電話。電話那頭的母親有點緊張,因為我們沒有在這種時間聯絡過。
「我以前是不是做過什麼不可原諒的事?」我急促地說。
「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你說什麼。」母親有點開玩笑地說我該去睡了,睡醒了隔天再說,說我大概是太累了。
「不!聽我說有人要對付我,說我是對社會有害的人,我以前究竟做過什麼而我已經忘記的事嗎?」
母親在另外一頭停了一會,然後我聽到啜泣的聲音,母親以微弱的聲音說以為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以為傷口已經撫平,開始要重新過日子,沒想到我還是提起這件事了。我想追問母親實情,母親說我當時太年輕太不懂事,這些並不完全都是我的錯,況且……母親話還沒講完,我便聽到長長的陶笛聲,是從來都沒聽過的令人不安的陶笛聲,是地獄的號角。
老太太下令總攻擊:無數的隱翅蟲朝我飛過來,地上的旯犽瘋也似地追向我,窗戶鑽出一隻隻蜈蚣,肥大的蟾蜍從地下室的樓梯幽暗處跳上來。我立刻朝頂樓奔跑,老太太緩緩爬著階梯,說別以為我這老太婆追不上你。吹奏另一種音調的陶笛聲之後,不知哪來的蟲子聚集成巨大的黑色物體,包圍住老太太的腳將她舉起來,開始攀爬樓梯。
我死命地奔跑,一邊想著逃亡路線。我看到四樓有一戶鄰居開門了,他隔著鐵門的縫隙看著我,我正想跟他求救的時候,卻看見他的嘴巴像螞蟻一樣,有一個不斷開合的大顎。這棟大樓恐怕都跟老太太是一夥的,也許是退休官員的隱藏宿舍。
到達頂樓後,我該跳進水塔裡嗎,水應該可以隔絕蟲子的攻擊,但老太太若把我鎖在水塔裡,那我就會溺斃在裡面,這個方法不行。我必須跳躍到隔壁頂樓,進去之後把鐵門封鎖住,然後再想辦法離開這個範圍。這棟公寓我無法住了,甚至是這個城市,我必須離得遠遠的。我並不是一個對社會有害的人,我絕對不是!我必須回去故鄉,向母親追出事情的真相,我不能這樣不明不白的被蟲子攻擊致死,至少要明白我究竟做了什麼事。若我真的是那麼壞的人,也該讓我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讓我判斷自己的價值,而不是讓外人來決定自己存在的意義。
我持續奔跑著,耳邊都是蟲子翅膀的沙沙聲。我的臉頰因為隱翅蟲的毒液覺得熱熱溼溼的,有一些液體滴了下來。就快要到頂樓了,我乞求那扇鐵門沒有上鎖,一定不能上鎖。
Q. 對瑪格麗特.愛特伍的想法。
川貝母:在崩毀的末世故事裡,好像手拿一把燭火,以微弱的光源緩慢前進,逐一解開未知世界的樣貌。前方可能有突變的生物襲擊,但更多的是來自人性內心最原始的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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