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我怎麼不在那裡?
每每看到生動精彩的紀錄片,總會生出這樣的念頭,希望自己有幸成為現場的目擊者。譬如曾經獲頒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的《偷天鋼索人》,會讓我希望自己站在世貿雙塔的底端,抬頭望向天際,赫然見到離地四百公尺的高空懸著一條鋼索,在晴天底下發出燦亮的銀光,有個輕盈的身影正小心翼翼地在那不可能的地方走著鋼索,挑戰人類勇氣的極限。
時間是1974年八月的某個晨間,玩命的人是法國走鋼索大師Philippe Petit。
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藉由特定人物、時間與地點的結合,成就一件非凡的偉業。歷史當然是不可逆的,透過鏡頭的捕捉,這些事件如琥珀封存下來,標示在一個明確的時空座標軸上;它確實發生過,存在於親臨現場者的集體記憶中,也存在於不在場者對於過去建構出的想像裡。
除了偏愛《偷天鋼索人》那種冒險家的勵志故事,我對音樂相關的紀錄片總是特別有感覺,它們通常記錄了一次重要的世代集結,或是一場名留搖滾史冊的經典演出。
導演D. A. Pennebaker的黑白傑作《別回頭》,會讓我希望重回1965年的倫敦,目睹巴布狄倫背著木吉他走上皇家亞伯廳的舞台,那是狄倫替吉他「插上電」之前最後一場純粹的民謠演出,片中記載了這段史實。
《烏茲塔克》則會讓我希望回到1969年紐約州的那座農場,和幾十萬名髒兮兮的嬉皮一起唱歌跳舞、洗泥巴浴、體驗LSD帶來的幻覺、聆聽Jimi Hendrix彈奏迷幻版的美國國歌、跟反戰歌手Country Joe大聲對政府開幹。這每一幕撼動人心的場面,全都凝結在一呎一呎的膠卷中。
如果再貪心一點,我還希望《最後的華爾滋》帶我回到1976年的舊金山,在感恩節當晚與The Band及他們邀來的眾多賓客跳一支舞;《別假正經》則會帶我重回1983年的好萊塢,看著Talking Heads主唱David Byrne穿著滑稽的大西裝,抖動肩膀高唱〈Girlfriend Is Better〉,我會在台下對他大喊:Stop Making Sense!
Talking Heads - Girlfriend Is Better
好像得怪自己生不逢時,這些絕妙的場合都無法躬逢其盛。不過話說回來,就算真的生在我所嚮往的年代與城市,何能確定自己一定會到場呢?其中參雜了太多變因,也許我根本對搖滾樂沒興趣啊,畢竟,那是另一個我了,無法用現在的自己去推斷他的行為和喜好。
在欣賞過許多音樂紀錄片以後,我逐漸理解了這個道理:人活在當下比較踏實,不需要羨慕從前。這樣心如止水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已經可以將銀幕上壯麗的聲光和現實世界區隔開來,這幾年卻蹦出一部嶄新的音樂電影,讓我在戲院裡坐立難安,東想西想,重新燃起了「該死,我怎麼不在那裡?」的念頭。
那部電影有個很帥的片名《閉嘴聽音樂》(Shut Up And Play The Hits),它所拍攝的主角也有個很帥的團名 :LCD Soundsystem。
LCD Soundsystem可說是21世紀「電音皮、搖滾骨」的絕佳代表,乍聽之下曲風是熱鬧喧騰的電子音樂,在讓人蠢蠢欲動的節奏帶領下,佐上挑逗的音色及性感的低頻鳴響,創造出繃緊身體後突然鬆開的動態感,瞬間產生的加速度足以讓聽者的雙腳從地板彈升而起。(即便他躺在床上聽音樂,大概也會在腦中模擬那樣的動作)
然而,他們的音樂不單是藉由重複性的煽動節拍訴求歡愉的感官經驗而已,在每個微妙幽深的轉折處,你都可以聞到濃郁的搖滾樂氣味,背後的靈魂人物,正是主唱兼團長James Murphy。
他二十多歲時在幾個不出名的小團間遊走,玩的是後龐克,年過三十驚覺自己玩搖滾似乎搞不出什麼名堂,便招兵買馬在紐約創立新的樂團LCD Soundsystem,試圖打通電音與搖滾的任督二脈。
本身是博古通今的音樂百科全書,身兼DJ與製作人,他將豐富的音樂DNA注射進樂團的血管,編曲結構中藏滿了致敬(或挪用)各家精華的橋段,有時,這段前奏很有大衛鮑伊的味道、那段副歌神似Velvet Underground的旋律、曲末的合音簡直是Blur上身,你聽得出James Murphy拆解與重組樂句的功力。
樂團成軍的2001年,他同時創辦了獨立廠牌DFA,兩者威力相加,掀起餘波盪漾的Dance-Punk風潮。從此,電音掛與搖滾客不用再互看對方不順眼了,你們都是同一國的,至少在LCD Soundsystem的場子是如此。
直到2005年才推出首張專輯,當時James Murphy已經三十五歲,他戲稱自己中年轉業,是最老的菜鳥。接下來發行了另外兩張,一張比一張賣座,一張比一張引起更廣泛的迴響,短短幾年之間,LCD Soundsystem從另類派對的背景音樂,晉升為主流媒體大幅報導的舞池盟主,這位特立獨行的酷大叔終於走紅了!
迎接開花結果的人生第二春,登上潮流的浪頭呼風喚雨,關於James Murphy的一切聽起來都很美好,不是嗎?
倘若你以為《閉嘴聽音樂》是錦上添花式的紀錄片,那可就錯了,它有個相當特別的前提,藉由影片開場的第一張字卡點了出來:
If it's a funeral, let's have the best funeral ever.
這裡指的葬禮,是LCD Soundsystem的告別演唱會,日期是2011年四月二日,地點在曼哈頓的麥迪遜花園廣場。當晚將近兩萬名樂迷遵照事先公佈的黑白Dress Code,湧入場內替他們送行。
你沒看錯,出道剛滿十年,他們就要鳴金收兵,告別樂壇了。
照理說,成功的滋味能品嚐得愈久愈好,沒人能抗拒巨大的名利誘惑,瀟灑地走下舞台吧?尤其當你正矗立在生涯的高點,聲譽接踵而至,好不容易擠進了頭等艙,連椅子都沒坐熱就捨得放下終將歸屬於你的榮光與浮華轉身離去嗎?
還是說這是個不得不的決定,譬如,團裡有人毒品成癮啦,團內爆發權力爭奪啦,或是版稅分配不均,誰忌妒誰的創作才華,誰搶走誰的女友(或男友)之類的樂團圈陳腔濫調。
沒有,這些通通都沒有,這是個有意識的決定。那麼,潛藏的動機究竟是什麼?
在最後一場公演前,James Murphy率領團員登上脫口秀節目The Colbert Report,主持人Stephen Colbert以幽默詼諧的方式,咄咄逼人地拷問他:「你可是大受歡迎的明星耶,怎麼捨得拋下名氣,從搖滾世界裡消失?」
鏡頭前的James Murphy猶如擔心被老師考倒的乖學生,端坐在高腳椅上,不安地思索著答案。回答問題時,他避免與主持人有過多的眼神接觸,靦腆地說:「我四十一歲了,來到人生某個階段,你會開始替自己做的事情感到難為情。」
仔細搜尋,他其實已經在過去的歌詞中透露出線索,初試啼聲的單曲〈Losing My Edge〉他這樣自嘲道:
The kids are coming up from behind
I'm losing my edge to better-looking people with better ideas and more talent
短短幾句道盡後浪推前浪的中年焦慮,一代新人換舊人,隨時有年輕的酷小子等著出頭。另一首歌〈Dance Yrself Clean〉他這麼碎碎唸著:
Everybody's getting younger
It's the end of an era, it's true
在這迷戀青春、強調新鮮感的流行文化場域裡,與其歹戲拖棚,不如光榮退場,於是他野心勃勃籌辦了這場成軍以來最盛大的演唱會,替生涯畫下句點。如此一來,從此不用遭受「過氣藝人走下坡」這類的冷嘲熱諷,因為他退休了。
你得承認,這招確實滿有心機,但也非常聰明,就像我們難以指責一位退休的芭蕾舞者騰空後無法完美落地,一位退休投手投不出銳利的變化球。這種豁免權,是我們給予甘於寂寞者的獎賞。
回到這部電影上,它的主軸是狂歡祭典般的演唱會實況,導演取其精華,濃縮成勁歌不斷的精選輯,LCD Soundsystem兼具龐克精神與迪斯可樂趣的現場魅力展露無遺──James Murphy騷靈的假音、凝聚力十足的低音節奏組、歡鬧的曲勢散發出強烈的律動性。就算坐在電影院,腳底板也不禁癢了起來,想離開座位跟著逗人的音樂熱舞。
這場葬禮被辦成高潮迭起的大派對,閃爍的光影、歌與歌之間釋放出的張力,以及友團Arcade Fire意外登台,替〈North American Scum〉擔任和聲所帶來的驚喜,一切都在妥善的規劃中。隨著「生涯倒數計時器」漸漸歸零,喜悅的氣氛轉化為不捨的傷感,結尾曲〈New York I Love You, But You're Bringing Me Down〉終了時,一顆顆白氣球從屋頂落下,台前的樂迷哭了,你已經區分不出那是喜極而泣,還是悲從中來。
你甚至會在腦中猜想,James Murphy當初寫下這首歌,是否已預知它會在這樣的情境與時機中被唱出來,《時代雜誌》事後歎息道:We may never dance again……
只有台前的璀璨繽紛,而無下了台的現實人生對照,這部片不會這麼好看。在演出實況之外,也穿插日常生活的種種,通常是辛勤而枯燥的勞動──彩排、遛狗、辦公、交際應酬、煮咖啡(James Murphy是出了名的美食家兼咖啡達人),其中,他與作家Chuck Klosterman那場機鋒處處的談話及思辨,替退隱的決定梳理出一條清晰的思想脈絡。
被問到玩團的動機和目的,他是這麼說的:
Desire to be understood. To leave a mark. To leave a stain.
讓自己被理解,然後留下一點什麼。
直到影片結束前,我終究不敢站起來跳舞,一來舞姿欠佳,而且會被後面的觀眾喊道:「喂,前面的,不要那麼激動,可以坐下嗎?」但我心中轉過好多的念頭。
散場後沿著獅子林商業大樓的手扶梯慢慢向下,金馬影展的海報在視線中淡出,回到熙來攘往的市街,剛才那兩個小時彷彿美麗的幻象,一個平行宇宙,與周遭的手機通訊行、電動遊樂場,與此刻忙亂的街景、在耳邊喧鬧的街聲,似乎沒有半點關係。
我知道紀錄片是一種再現,是關於事實的重新排列組合,是導演精心測量後的詮釋角度,可是為何我從中嗅到了如此真切的氣息,就像我真的在場似的。
初冬微寒,我在西門町緩步走著,檢索記憶的倉庫,發現某個塵封的紙箱,滲出幾道細小的光束,走近一看,蓋上寫著:「LCD Soundsystem at Bowery Ballroom 2005」那箱子深處隱隱傳來騷動的樂聲,彷彿在指使我,快把蓋子掀開!
我掀開蓋子,眼前浮現出一座熟悉的場館,是我時常想念的地方;兩側的大喇叭放射出高壓音量,有一群人正在灼熱的會場狂舞。明顯比現在年輕的James Murphy挺著和現在一樣的小腹,手持白色鈴鼓,在台上用神經質的高音唱著〈Daft Punk Is Playing At My House〉,他的表情專注之中帶點憂鬱,好像還沒準備好接受世界忽然接納自己的事實。
然後在那群忘我的人堆中,我找到一個很像自己的人,他顧不得笨拙的舞姿,擠在場子中央歡呼著、舞動著,額頭沾滿了汗水,皮夾裡塞著一張15美元的門票。
原來,他已經在那裡了。
LCD Soundsystem - New York I Love You, But You're Bringing Me Down
陳德政
寫字的人,聽些音樂,看些電影,讀點書,走過幾個地方。有個部落格叫「音速青春」,有本書叫《給所有明日的聚會》,最新作品為《在遠方相遇》。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