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浥薇薇|致那些使我動情的破美人
【羅浥薇薇|致那些使我動情的破美人】小倩不老,只是王祖賢
作者:羅浥薇薇 / 2015-08-10 瀏覽次數(10581)
此生第一次確實感受到「惆悵」這種複雜的情緒,是小學不知幾年級的某個週末,電視上播了〈倩女幽魂〉。黎明已至,陰陽兩界皆無立足之地的聶小倩回到金罈、等待轉世投胎,與戀人再也無法相見。片尾甯采臣在小倩墓前抱著畫卷喃喃地說:「不知道小倩轉世了沒?」,大鬍子燕赤霞瀟灑落下一句:「其實,人生不逢時,比做鬼更慘。」兩人迎著彩虹策馬上路。
那是晚上九點鐘,我關掉電視,從客廳走上二樓房間的腳步傷感且沉重,這大概就是我對於戀愛及一切無能情感的啓蒙。從少女長成少婦,這以《聊齋誌異》為本的人鬼奇戀已遭無聊改編過眾多版本,你仍想不到世間有別的聶小倩與別的甯采臣,張國榮與王祖賢此般搭檔,擁有的就是這樣的存在感。 和張國榮戲死戲生的傳奇命運不同,你會感覺相較起她的陽間戀人,王祖賢面對演藝事業總顯得稍微漫不經心,電影拍得不多不精,福至心靈時或請男朋友為她做張唱片,一張除了歌手本人之外詞曲製作皆使人心生嫉妒的唱片。然後她就真的像小倩一樣人間蒸發了。
王祖賢〈你是霧我是酒館〉
十年後再轉世回到港台頭條,她在狗仔鏡頭底下成了臉部輪廓走樣、皮笑肉不笑的、墮入凡間不敵世道的「前仙女」,新聞截圖底下留言有哀鴻遍野不忍卒睹之情,也有人讚歎猶存的不俗氣質,那無可取代的淒美角色成為她難以脫逃的佛手,無論身在何處皆陳列在前、不得異議。娛樂新聞開始邀請整容成精的女明星上節目推敲王祖賢的變臉之路、請當地記者爆料她的海外情事,她本人倒是氣定神閒參加法會錄製佛經,行有餘力開始趁勢在臉書上連發柔焦自拍照、以饗不勝唏噓的影迷。
王祖賢聲明:「我很健康」
本雅明在描述「靈光」(aura)的時候把它從美學概念詮釋為一個社會性的概念:「感覺到我們望著的物件的靈光的意思,就是賦予它回過來看著我們的能力。」於是那屬於她一切的延伸物回望你,以銀幕上那倚靠故事才得以完全的光暈。我們幾乎無法抵擋明星的光暈,並將這靈光與她本人混淆,久了連她自己也入戲,誤以為那靈光獨獨由她的肉身眼神而生。倩女崩壞的不堪與其說是出於對女人不老的迷戀,也可說是對一個虛幻無存、卻使人情感投射甚深的、「曾在」的物件靈光的執念。
畢竟我們已經處理過太多次這個女體與時間爭鬥的老議題,處理到它幾乎要成為一個假議題,所有批判不再具有新意,那駐顏有術的光環依舊光榮地戴在為實境節目天價復出的、已屆耳順之年的林青霞頭上,戴在產後以嚴酷特訓神速瘦身的女明星頭上,同時懲罰對此感到無所謂的、甚或神隱以求自這病態的全景敞視體系脫逃的公眾人物,正確來說,是公眾女人物。倘若我們注定要老去,以外表作為處世立身之本命的這些女人,仿佛不配擁有第二人生,她們的臉孔是公共財,必須時刻儲備完好供人意淫取用。
即使這些熟悉名字與陌生臉孔的搭配漸漸不再成為特例(試想最近被拍到擺脫嬰兒肥臉頰的深田恭子),我們所身處的現代世界,凍齡終究還只是神話,或者更現實一些,是怪談。在凍齡的趨力之外,我們同時擁有對凍齡的過頭努力作噁的雙重標準。致力對抗世人對於「老女人」成見的瑪丹娜樂於比青春少女更炫耀、更敢曝自己的緊實臀線與活躍性生活,然而多數時候她必須面對的,還是感覺尷尬的群眾與媒體的奚落;近年已鮮少出現在公眾場合的芮妮齊薇格,在以幾乎難以辨識出過去招牌特徵的嶄新面孔出席ELLE雜誌晚宴、造成全球媒體熱議之後,接受訪問感謝大家注意到她的改變,淡然地說自己看似劇烈變化的面貌並非來自整形手術,而來自於「快樂、健康的生活方式。」 於是我們恍然,出於「自然」的第二人生仍是更有價值的第二人生。微妙的是,那自然絕非不做任何努力的自然,也不能是太努力的自然,而是一個朝向「正面」並且可以被想像的自然。在性別盲的面紗之下,在視覺霸權促使臉孔掌握身而為人絕對的標示權力之後,這些事例促使我們必須面對「何以為人」、「何謂『完整』、『健全』的人」,並進一步挑戰身心一元論的迷障。
再激進一點細項思索,人類擁有多少「破壞」自己的權力,人是否可能以「破壞自己」開展身分與處境流動的可能,可能流動的世界將會變成如何。這不是什麼新鮮論點,Donna J. Haraway早在1985年便寫下振聾發聵的賽伯格宣言(A Cyborg Manifesto: 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alist-Feminism in the Late Twentieth Century),她所目睹的人種物種合體進化,她眼前業已開展的新世界:「……我們需要的不是由死復生(rebirth)而是從傷處再生(regeneration):我們需要的是那些重構的可能、那朝向一個不再有性/別(gender)之分的駭人世界的烏托邦之夢。」
三十年了,看著成仙失利的王祖賢,我想我們尚未準備就緒,我們還像六零年代手塚治虫漫畫〈人間昆蟲記〉裡對待如昆蟲般不斷蛻變以求生存與強大的十村十枝子那樣,讓她因為永無歸屬而成為一個注定孤獨無愛的怪物。而捨身投入那人本的世界瘋狂的世界、眾多不成小倩的祖賢,「你渴望自由與完整的心情,是否始終如一?」(註:引句出自黃碧雲《媚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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