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祖母：
妳是我認識的人裡面，最鮮明的一個。妳過世幾年了，但我想起妳時，確知妳不是個好人，但妳卻過得很幸福──世俗定義下的幸福，如果兩性相處的成功由幸福來定義，妳無疑是個專家。在書出版以後，有讀者問我，怎麼能那樣輕描淡寫地描述妳？是在鼓勵大家看人下菜碟，人前人後不一致，不問手段只求達到目的嗎？
我是這樣回答他的，我說，我覺得寫出祖母妳的事情，對我來說是一個了結，那表示不管妳對我做過怎樣的事，我現在可以用這樣的心態來面對妳。事實上那章寫起來並不輕鬆，原本的文字是怒氣沖沖，刀刀見骨的，有很多故事我打算說的，但最後沒有說，並不是受到了誰下的封口令（大家也知道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在我身上，即使下了，也沒有用），而是，我後來覺得那樣並不公平，也不必要。也許吧，我曾經認為，妳的幸福建築在我家人的不開心上面，妳的完美踩在某些人的創傷上，但經歷幾次修改，最後問世的是現在這個版本，那段寫的，並不是祖母，而是我如何可以改變面對妳的態度，面對對我不好的人的態度，妳怎麼對待我，其實與我無關。
我記得一個在祖母喪禮上人家講的小故事，說與爺爺剛結婚時，當時麗似春花的你（不可否認，妳的確是個美人），也是個愛笑愛鬧的少婦，會在爺爺下班時躲在衣櫥裡，忽然蹦出來嚇爺爺一跳，基於我後來對妳形成的印象，這故事當時在我聽起來其實不像浪漫喜劇，比較像恐怖片，因為我無法想像妳愛笑愛鬧、純真爛漫。
精選格林童話
不知道妳有沒有聽過一個童話故事，收錄在《格林童話》裡，關於一個有古怪名字的小矮人。一個磨坊主人向人誇耀自己的女兒可以把小麥紡成黃金，被國王聽到了，國王便把女兒和一堆小麥關在一間房子裡，紡不出便處死，走投無路的女孩，一連三晚接受了不知名小矮人的幫助，最後成了皇后，代價，是她的第一胎孩子，但書則是，如果能猜中小矮人的名字，就不用付出代價，皇后最後無意間得知了小矮人的名字，小矮人因而氣絕而死。
就好像知道小矮人的名字以後，他的魔力就消失了，寫出這些bitch的招式，就是在告訴大家這些招式的名字，知道了名字和使用方法以後，這些招式便不再令人害怕，不再令人憤怒，親眼看著這個人要使出哪個招式，就再也不是受害者，而是場邊的觀眾，不相干的俯瞰者。
我最後看穿了妳，知道了妳的招式。妳也許精於所有的bitchcraft，但那並不重要，因為在我的記憶裡，妳永遠得按照我想記得妳的樣子被記得，最後在鮮花圍繞的（白色的玫瑰與綠色的康乃馨，還有初開的百合，花蕊弄污了潔白的花瓣），妳的告別式裡，盯著妳依然美麗的遺照，我忽然想起莎士比亞，《暴風雨》的收場詩。
現在我已把我的魔法盡行拋棄，
剩餘微弱的力量都屬於我自己；
橫在我面前的分明有兩條道路，
不是終身被符籙把我在此幽錮，
《暴風雨》中的Miranda（圖／John William Waterhouse）
既然我現今已把我的舊權重握，
饒恕了迫害我的仇人，請再不要
把我永遠錮閉在這寂寞的荒島！
求你們解脫了我靈魂上的繫鎖，
賴著你們善意殷勤的鼓掌相助；
再煩你們為我吹噓出一口和風，
好讓我們的船隻一齊鼓滿帆蓬。
而今我已撒開了我空空的兩手，
不再有魔法迷人，精靈供我奔走；
我的結局將要變成不幸的絕望。
除非依託著萬能的祈禱的力量。
它能把慈悲的神明的心中刺徹，
赦免了可憐的下民的一切過失。
正如你們舊日的罪惡不再疵求，
讓你們大度的寛容給我以自由！
現在，妳的雙手空空，而我的帆正在揚起，妳再也不能傷害我們一分鐘，而我還有無盡的六十秒證明，證明怎樣的傷害都可以彌補，證明家人的組成是因為愛，而不是因為血緣或婚姻。
再見，我原諒妳，祖母。
愛妳的 祺勳
個人意見之完美的任性
陳祺勳
中山大學藝術管理研究所畢業，以藝術投資為興趣，時尚評論部落格「個人意見」格主。著有《個人意見之品味教學》《個人意見之待人處世指南》《個人意見之愛情寶鑑》以及《個人意見之完美的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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