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影像源源不絕、不斷衍生,處處叨絮的時代裡,
一張「沒拍到」或「沒能拍下」的照片,
或許不只是一種缺席,
一框空白底片格,
或許更接近一種珍貴的沉默──
而在那沉默之中,或許反而更讓人貼近「攝影」的本質。
我們將邀請五位原本以影像為語言的攝影師,
在這裡以文字留下他們沒拍到/沒能拍下的照片,與那珍貴的沉默瞬間。
〔攝影師|O4〕 /
曾任《Shopping Design》《小日子》雜誌攝影指導;以及《GQ》《美麗佳人》《誠品好讀》特約攝影。參與2013臺北城市設計展,擔任影像作者。曾出版《屋頂上》攝影文集。
放下「必須拍照」的心理負擔,好好做一個人
1996年,我故意大學延畢在報社當攝影記者,那個年代大家能想到的報導攝影多半是賣玉蘭花、檳榔西施、流浪貓狗、逐漸凋零的老兵、痲瘋村、原住民……二十出頭的我還帶著頗重的奴性,按表操課的進行若干程度、彷彿是紀實攝影師的成年禮。
某天,我決定去看看「檳榔西施」。那個年代台灣各地政府還沒取締(2002年開始陸續禁止),新聞媒體缺素材的時候就會來一下,觀點多半是獵奇、批評暴露穿著、有害風俗。回想起來,那天的畫面是有個青澀瘦弱、背著相機的文青,走到內湖交流到附近的檳榔攤,靦腆的說要找老闆,不買菁仔,而是問能不能拍照?
檳榔攤的人每天看電視、翻報紙,肯定對媒體報導反感已久,才不會隨便讓人拍照。檳榔攤的老闆、老闆娘加上檳榔西施三人,聽到要拍照馬上爭先恐後的表示拒絕,並準備碎念媒體都馬亂亂報。這年輕人馬上退而求其次問:「那我可不可以在旁邊看你們工作,不拍照?」這夥人這下失去拒絕的理由,一轟而散,並咕噥:「你就在那邊看,不要給我偷拍!」年輕人為了取信檳榔攤,相機收進包包,丟在室內明顯的角落,還發了重誓「偷拍的是小狗」,開始了檳榔攤一日體驗。
那天我學到的事,比一學期的社會學還要多,現在還記得的有:
1. 有些客人可以用手勢下單,車都還沒停好咧,比得來速還快,應該是熟客。
2. 檳榔西施做的事和早餐店老闆娘差不多,搬東西、整理庫存、處理食品、包裝、結帳,偶而跟客人哈拉兩句。
3. 不是每個檳榔西施都是愛跑夜店、唱KTV很嗨那種人。來上班、化妝換制服,跟空姐上班要穿窄裙、梳包頭、態度要溫柔婉約一樣,都是公司文化要求的。
4. 第一次弄清楚「菁仔、包葉仔、紅灰、雙子星……」分別指涉的具體物質,這對我後來當兵跟三教九流的弟兄對話很有幫助。
5. 維士比甜甜的,有藥味,搭配小虎咖啡是運將們的最愛。
文青一日體驗的高潮發生在剛入夜的快車道,一輛疾駛而過的垃圾車掉落一包黑色垃圾袋(市面上最大包那種),一大包垃圾瞬間彈跳炸射成好幾落莫名其妙的東西,眼看著後方來車可能都會遭殃,當天一直沒什麼尊嚴的文青,這時識相的立馬衝出去把垃圾拖回路邊,贏得檳榔攤一夥人心裡默默的激賞(並沒有口頭稱讚)。我的推測是根據她們在撿垃圾事件後對我的態度轉變,一起吃便當、教我檳榔分類、工作甘苦談、奧客大分享……都是晚上才開始熱絡的互動。
這件事情放了快要二十年才再度被我想起(為了交稿),那天待到午夜離開,沒有拍照,也沒有利用混熟之後的交情再度拍照。那天之前,我是奴性很重的攝影學生,被要求隨時帶相機準備拍照;而那天,我被迫放下必須拍照的心理負擔,好好做一個人,終於得到解脫。比起照片,我更需要得到的是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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