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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廢河遺誌》楊慎絢:毀棄大地的掌紋,將隔代遺忘自己的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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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慎絢-1
(攝影/無相生)

水浪突然轉向,載浮載沉湧現一些罕見式樣的家具,木頭櫥櫃、拼條木桶、木架妝洗台、雕花木床,還有釘掛著「水返腳」鐵牌的枯朽木桿。
幾片殘破腐朽的長型木板漂過濁黃的波濤,隱約可見「錫口自轉車行」、「粉寮糕餅舖」、「四堵時計店」的灰暗字樣。

……什麼地方淹水?
……那些都是前世的招牌……


1963年,強烈颱風葛樂禮帶著強風豪雨侵襲台灣。由於雨量太大且正逢漲潮,部分地區排水系統過於老舊、加以原來的含水區蓋起大樓,導致大雨無處宣洩,整個大台北地區頓時成為水鄉澤國,在水裡泡了三天三夜,全台共224人死、450人傷、88人失蹤。

「我眼睜睜看著大水從北邊沖下,雞啊、鵝啊、鴨啊,也一起捲過來。那天我們一家躲在天花板上,父親拆了天花板的瓦,爬到屋頂,看見對面大龍國小有人拿著燈在照,我們也用手電筒回照,表示這邊還有人在,而中間是滾滾的大河。那是我對基隆河最初的印象。」那一年,楊慎絢5歲。

廢河遺誌
廢河遺誌
即使他後來入了醫生這一行,看過不少生老病死,童年時翻騰在眼前的惡水,始終無法忘懷。成長過程中,楊慎絢不只對基隆河生出濃厚的興趣,一有閒暇不是往諸多與台灣相關的古文獻、古地圖裡鑽研,就是實地到基隆河周邊腹地踏查探勘。終在年過半百的此時,完成了他以基隆河貫串、充滿奇想的北台灣歷史小說《廢河遺誌》。也把幼時難以磨滅的水患記憶──那一閃一閃在河面上此起彼落互報平安的燈光,那一聲一聲遠近交錯逝入風中的呼聲,寫成《廢河遺誌》最後的場景。

許是醫科長年訓練的積累,楊慎絢一直有著「實事求是」的習慣。現於聯合醫院擔任職業醫學科主任的他,每週至少有兩天外出到各地傳統產業工作現場,去瞭解實地狀況,以便更接近患者的症狀理解。「有些疾病在醫院裡再怎麼看,就是頭暈、頭痛、耳鳴、麻痺等等;但一到那裡,就可以觀察是不是外在環境因素引起。例如噪音或有機溶劑,都可能是病變起因。」

行醫如此,寫作亦然。每當楊慎絢在古文獻中看見某段北台灣地理敘寫,總是不惜上窮碧落下黃泉。「《淡水廳誌》提過圓山上有山洞,可以和劍潭山相連。雖然現在是軍事管制區,遠遠還是可以看見、猜測裡面的坑道可能在東南西北哪個方位。」《廢河遺誌》中的紅毛城地道、大龍峒坑道,楊慎絢都親身走過數次;連書中提到生活在苧子潭(今員山子分洪道)中,因下顎平坦、極易在河床覓食時翻出金砂的北台灣特有種魚類「竹篙頭」,他也一再反覆查證,好讓自己寫來更加踏實。

楊慎絢-2
(攝影/無相生)
「其實主要都是興趣。」一開始只是單純喜歡閱讀古文獻,讀了觸動一些想法,驅使他前往比對相隔數百年的場域。「實地一看,衝擊到之後,那才是題材。」有時不見得真要看出些什麼。「寫到河谷中月亮初升,就想看看實際上月亮大概從哪個角度出來, 比較有意思。」楊慎絢看似務實,卻又不失浪漫地說。

《廢河遺誌》共有〈雙城浮影〉〈福爾福斯.基隆河尋金〉〈廢河遺誌〉三章,其中同名的〈廢河遺誌〉,楊慎絢早在2000年便已寫就。「那一年前後經過象神颱風,又經過納莉颱風,兩次都淹水淹得很慘。」某日他在科學期刊上看到一篇探討河流的文章,該研究者表示:河流從源頭到出海口,距離應該是直線距離的3.14倍,河流應該是彎彎曲曲的。但基隆河經過1964年與1991年兩度截彎取直,早已不復昔日樣貌;且表面上治癒了台北市淹水之苦,實際上反讓基隆河中游的汐止、基隆等地更常發生水患,方有2003年員山子分洪道的興築。看似有利解決都市問題的開發計劃,影響實則超乎預期。一連串荒謬的人為河道變更,讓楊慎絢感嘆不已,於是寫下〈廢河遺誌〉,「人該怎麼改變大自然?再怎麼隔水換地,大自然的力量都是躲不過的。」

為了讓故事有更宏大的世界觀,楊慎絢加入了林布蘭與福爾摩斯,揭開台灣正式踏入世界舞台的序幕。「想像17世紀的林布蘭,他畫作上那些亮如金粉的顏料,會不會真是來自基隆河的黃金?那些明豔的金黃,會不會是來自大屯山火山群的硫磺?」而林布蘭經典畫作〈夜巡〉裡,那個荷著劍的年輕人,會不會與傳說中將劍刺到劍潭旁茄苳樹的荷蘭人是同一位?「加入福爾摩斯,是想串連當時在台灣發展的各國勢力,呈現出台灣之於這些國家,各是什麼樣的理想之地。」凡此種種,都從蜿蜒在北台灣的一條河開始。

自幼而長,楊慎絢總是將基隆河的變化看在眼裡,也希望能夠記在心底。「河流是族群記憶的根源。一條河如果因為任何理由斷掉,歷史的記憶也將斷層。」過去用水不便的年代,多數人選擇沿河而居,河流就是生活之母。當社會逐漸進步,河流卻是第一個被遺棄的對象。為了己身利益,人們對於河流多麼忘恩負義,卻輕忽了最終的苦果。藉著《廢河遺誌》的書寫,楊慎絢不僅要記得自己的出身,也希望以後的人不要遺忘這條河流,更不要遺忘台北城。如同他為此書下的結語:「乾枯的河道是歷史的斷層,失去水源的子裔,將四處遷徙;毀棄大地的掌紋,將隔代遺忘自己的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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