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聽音樂
【陳德政專欄|B面第2首】藍色是最憂鬱的顏色
作者:陳德政 / 2014-05-13 瀏覽次數(8773)
木柵的冬天,一直都在下雨。
我剛上台北的日子,還不習慣那種讓人洩氣的天候。其實好像不只木柵,整個台北的冬季都在飄雨,但貓空山腳下,天空總是特別陰灰,落雨的頻率始終密集,日照的時間永遠比較短暫。
像一座沉鬱的雨城。
我在山上的男生宿舍有間窄小的寢室,門左右各置了一張上下鋪,室友都是系上的外地生,一個是四十多歲的南美洲黑人(不會有人比他更「外地」了),一個是家在台東的原住民,他們兩人睡左邊那張,我則睡右邊的上鋪。
我的下鋪原本也有室友,開學不久便搬走了,那張床空了出來,成為我們三人的室內曬衣場。宿舍頂樓當然也有曬衣場,不過同學的公德心普遍不佳,衣服常被人拿走(或是拿錯),我們在寢室內曬衣服,相對安全得多。
秋天還曬得乾,入冬後雨不停歇,山上濕氣很重,這招不管用了。室友們於是湊了點錢,想買一台堪用的除濕機,放在床邊吸水;他們推派我為採買代表,去山下添購。狹長的指南路上開了一些舊式雜貨店,販售草席、棉被、電扇、電鍋等生活用品給住宿生,多是價格便宜、品質堪慮的東西。
夾在其中有間政大之音唱片行,與傳院的實習電台政大之聲差一個字,它與那些雜貨店相同,一樣家庭式經營,店面的擺設樸素,天花板吊了幾盞慘白的日光燈,販賣的絕非音樂品味或聆聽酷感,純粹是將卡帶和 CD 當成另一種學生們的日常用品來賣。
在它對面有另一家 CD-Link 唱片行,聽學長說才開不久,裝潢講究些、貨色齊全些、價格昂貴些、店名洋派些、店員自然也勢利些。但再怎樣都比不上市區那幾家 Tower Records,若不想遠過道南橋,政大生多半仍會去政大之音買唱片,便宜下來的五塊、十塊,在隔壁的香香自助餐也能多夾一點菜。
我們三人的預算只夠買最小台的除濕機,採購完上山之前,我不自覺走進政大之音晃晃,並無前設目標,單純是一種戒不掉的習慣。就在那濕冷的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中旬夜晚,遇見了陶吉吉的第一張專輯;和所有人一樣,從此知曉兩個吉加在一起,是念作喆。陶喆的出現,讓「喆」這個字正式走入台灣的庶民知識領域。
我把新買的 CD 放在除濕機的紙箱上,沿風雨走廊一路抱上山;徒步的過程,那幀湛藍色封面正對著我,誘人的顏色彷彿在呼喚我趕緊把它拆開似的。剛剛唱片行內播的那首〈飛機場的10:30〉好聽得該死,結帳時我才意識到,這是我上大學後買的第一張國語專輯。
兩名室友七嘴八舌研究著使用說明書時,我在寢室裡開始播那張 CD,然後聽見,一顆超級新星誕生了。《陶喆》替國語流行音樂立下嶄新的高標--精良的製作品質,用心甚苦的曲序編排;結構謹嚴,概念完整,不時大鳴大放,也談小情小愛。整張專輯油潤順耳得一塌糊塗。
我高中時被搖滾樂收服,卻也聽點 R&B,諸如 Mariah Carey 的〈I’ll Be There〉、Boyz II Men 的〈On Bended Knee〉、All-4-One 的〈I Swear〉都算朗朗上口,但聽到陶喆以前,從沒想過一個東方人,可將節奏藍調玩得絲絲入扣,唱出如此血統純正的 R&B 花腔--原來東方人的聲帶,也能扭成這個樣子。
一股作氣又百轉千迴,直鑽耳道,再入心扉。
陶喆的洋腔洋調配上中文詞,聽起來絲毫不違和,想達成那樣的音樂協調性,幕後得下多少苦工,需要多強大的天賦來支撐。它和當時市面上其他中文專輯顯得很不同,太出眾了,是一張久久才會碰上一次的特級良品,大家第一次聽到的時候都明白這點。
伴著除濕機的運轉聲,《陶喆》在我們的寢室不眠不休播了好幾個日夜。幾天後我到山下的計中上網(直到大二我才買入自己的電腦),在學校的貓空行館 BBS 站瞥見一名使用者的暱稱是「再見以前先說再見」,那當然,是專輯尾聲一首無敵情歌的曲名。
那人的 ID 看來像是女生,我決定丟水球過去:
「陶吉吉?」
「王八蛋。」她這樣回,那三字是專輯內另一首歌的名字。
「飛機場?」我再丟。
「10:30 : )」
通關密語全數答對,再來就是約見面了。結果她人就在計中的另一個房間,是麥金塔電腦的專用教室,裡面擺滿當時還不特別好用的 Mac。我們走向河堤,耶誕節前幾天,仍有不少人在夜間球場打籃球。女孩讀哲學系,也是大一,笑起來的時候眼窩和酒窩會連成一個特別迷人的弧度,牽動男生的心窩。
我們聊得很投緣,她說自己最喜歡那首〈十七歲〉,想到過去在中山女高的時光。兩人在景美溪畔來回走了一遍,直到夜深人靜,前方無路,打球的孩子都已散場。我騎機車載她回家,她家在中山北路三段還沒過中山橋的巷子裡,而中山橋上方還橫跨了一條中山高速公路,簡直像某一種人生座標的組合餐。
那天半夜我們在線上再遇,她把暱稱改短為「再見以前」,我懂那個意思,我把自己的改成「先說再見」。
可惜哲學式的思索終究解決不了愛情的難題,升大二暑假前,這段感情無疾而終。接下來三年,我在校園內再也沒遇過她,也許轉學,甚至休學了,也許只是再無錯身的緣分。
我們分開初期,有次我在站上查詢她的動態,她的暱稱改成了「Only Blue」,是〈沙灘〉的歌詞,專輯內我摯愛的一首。或許也是陶喆自己最中意的,一共收錄兩種編曲的版本。
畢業十多年後,如今很少回政大了,大概兩年一次的頻率,間隔越來越長。政大之音早已不在,CD-Link 改建成另一家千篇一律的星巴克。陶喆依然慢工出細活,自我要求極高,作品一張一張醞釀,力求突破。偶爾在計程車上聽到新歌,感覺那音樂的形狀,已和記憶中的很不一樣。
但曾經讓你動情的沙灘,仍是那片泛著金光,美麗柔軟的沙灘。
每次重回河堤,漫步在景美溪畔,木柵的陰冷天氣下我總能清楚憶起〈沙灘〉的每個小節段落,那台寒酸的除濕機(後來交接給同寢的學弟),憶起那名中山女孩臉上特別迷人的弧度。現在的她,也三十好幾了吧。
Only Blue Only Blue 愛讓人好憂鬱
我的心 我的心 藍藍的
每次又回到同樣海邊 還是會對妳想念
想念妳 有點 Blue 沒有人能像妳
留給我的回憶 有點 Blue
回憶湧現時,藍色是最憂鬱的顏色。
陳德政
寫字的人,聽些音樂,看些電影,讀點書,走過幾個地方。有個部落格叫「音速青春」,有本書叫《給所有明日的聚會》,第二本書將於年中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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