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倫不吃「有媽媽」的東西。
身體是李欣倫一貫的凝視。2002年出版的首作《藥罐子》,從中醫師的女兒身分出發,寫出對於生活的脈象觀察。隔年完成碩士論文《戰後台灣疾病書寫研究》,接著去印度旅行三個月,之後出版的《有病》挖掘感情與傷痛。愛情是一場熱病,一切都成為疾病的隱喻。然後又是印度與尼泊爾的反覆旅行,她赴遠方擔任義工,《重來》書寫旅行所見,記下那些殘破受苦的靈魂。
從最初的印度旅行開始,李欣倫吃素近十年,睽違五年的新作《此身》與身體經驗緊密結合,圍繞素食、跑步、騎車與旅行。正如身體駕馭意識,每個微小的選擇都造就了今日的模樣。
「爸爸是中醫師,在那樣的環境長大,在過往的十幾二十年,看了那麼多人,為自己的肉身受苦。」李欣倫說,「身體不是我們看見的這麼表面。文學領域的身體,最淺的是情欲或感官,再深的有宗教和哲學,我想瞭解有沒有更深的可能性。」以此為起點,展開《此身》的各個篇章,她將身體做為凝視的對象,以為熟悉的,其實異常陌生。
李欣倫喜歡的運動是跑步跟騎車,兩者都會帶來苦難,無論是連續上坡或是撞牆期,皆是折磨身心的試煉。高速運轉的身體無法思考,只有痛苦的經驗留下,銘刻進深處,等待文字喚醒一路的風景。她舉北宜的上坡路為例,「那段路真的很漂亮,我覺得是世上最美的地獄。旁邊的景觀是天堂,可是你的身體在地獄當中。」她將路途上的片段,以札記記錄下來,做為自我的反省與整理,之後再改寫成組織化的篇章,讓文字的召喚術不僅作用於她,也傳達給讀者。
「開車是快速的,騎車或跑步則會逼你用緩慢的速度看世界,跟土地有連結。在這樣的移動中,人們才會看見那些被輾過的動物。動物讓渡自己的身體,把身體留在路上。其實像隱喻一樣,在提醒我們一些東西,也許是生命,也許是其他。」同在這條路上,她看見那些滿載的運豬車,或是空蕩蕩的雞籠車,享受生命跟迎向死亡,往往錯身而錯。於是李欣倫在書中提起鍾愛的蘇珊.桑塔格,儘管與桑塔敘述的時空不同,人們仍然旁觀他人之痛苦。
書裡有一篇〈朝向起點往回跑〉,談的是馬拉松,卻跟李欣倫的個性互相呼應。「我想知道原本的狀態是什麼,媒體是一種層次,包裝背後是什麼?我想知道所謂的『真相』,雖然大家對真相的定義不一樣,但有相對程度的真相,剝掉華麗的修辭、虛假的包裝,我們看到的真實的東西、原點的東西是什麼?」於是這也跟飲食結合,香酥的烤雞、多汁的肉片,桌上各種食物的原點是什麼。關於原點的探究,她說其實不是太快樂的事,「原點可能原始、荒疏,可能很不堪,但我會很想去看它。這是一個不可逆的旅行。」騎車、跑步、吃素,這幾件事幫助她瞭解原點,看得更深更遠,即使不太快樂,即使必須時時覺察,但踏上這條不可逆的道路,就再也回不去了。
吃素十年之後,李欣倫對於素食的態度變得不那麼激進。「剛開始我會做一些機車又邪惡的事,」她笑說,「每個人在人生旅行的過程中,一定有觸媒或感發,有一天他也會,或者他不會,都是各自的選擇,我現在不會去強求。」
李欣倫肚子裡懷著第二胎,兒子預計在今年春天誕生。採訪的同時,大女兒在桌邊繞著圈圈,偶爾回來撲向媽媽的懷抱,像是《怪獸電力公司》裡的小女孩,對世界充滿好奇。「懷孕改變我很多,因為身體上的限制太多了,能做的運動只有散步,騎腳踏車也不可能,因為會頂到肚子。現在又懷孕,還要帶孩子,時間上更沒有機會。回頭看這本,有種個人的感傷吧。」
經歷過身體的重組跟轉變,《此身》成為某種紀念,因為之後不太可能做一樣的事了。即使重新去做,經驗跟感覺也一定會不同。藉由寫作,李欣倫試圖將這些抽象的感覺具體化。「像放在適當的容器裡面,之後再回過頭來看,裱褙的效果。不同的人生階段有不同的風景,我用文字去裱褙它。」
李欣倫形容,「身體像是一本書,在不同的年紀讀會有不同的感覺。年輕的時候,有些書是讀不懂的,中年之後,可能有一些畫線之外的句子比較重要。不同年紀去凝視,看到的句子不一樣。」不僅是血肉之軀,此身帶來此生,她的凝視仍在持續中。
〔李欣倫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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