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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與傳說的緊密牽繫──專訪謝鑫佑《五囝仙偷走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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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鑫佑-1
(攝影/但以理)

《五囝仙偷走的祕密》,像是誤闖了熱帶雨林,密密匝匝,傳言與傳說如蛇虺蚊蚋飛竄而出,光天化日之下,猶然覺得黯鬱而陰寒。故事人物叢生,兼之主人翁子嗣浩繁,代代繁衍,宛如雨林裡分明的層狀結構,有著殊異的林相。

五囝仙偷走的祕密

(舊版)五囝仙偷走的祕密

五囝仙偷走的祕密:新增覆鼎金2011田調珍貴照片版

五囝仙偷走的祕密:新增覆鼎金2011田調珍貴照片版

在書的〈後記〉中,編輯郭金明寫道,本書出版前夕,他疲憊得幾乎無法入眠,除製作時程緊迫,另一重要因素在於:作者差點從這世界上消失!作者曾經來信,當他費心校稿那段期間,好幾次躺在床上,一大群只有手指長度的小人爬上枕畔,窸窸窣窣不知議論些什麼,鬧得他不得安眠。而這些小人正是脫胎自小說《五囝仙偷走的祕密》裡的人物。當編輯好不容易與他聯繫上,他竟神色倉皇地表示,他知道了某些祕密,恐危及個人性命安危,盼本書能取消出版。

讀至此,益發感到悚然不安,未曾謀面的作者,是否真心神錯亂了?我懷揣著這般疑惑,靜候訪問時刻到來。

作者謝鑫佑較預定時間提早了半小時抵達,氣定神閒貌,甫一坐定,便滔滔談起創作理念,思慮一如他筆下那些繁稠流麗的傳說般,被迅疾的語速攜挾著,從腦子的上游一路沖刷至嘴邊。

謝鑫佑笑言,「我跟馬奎斯一樣,從小被唬大的。」自小,他母親便跟他說:晚上九點之後不可以醒著,你仔細聽,外頭有人在叫賣燒肉粽,賣粽人身後尾隨著覬覦粽子的大頭鬼,所以他就用水溝的水去蒸煮,讓肉粽臭掉,這麼一來,大頭鬼只好轉換標的,等著吃尚未入睡、跑到街頭的小朋友。「我後來有去看,肉粽攤後面根本沒有大頭鬼!」謝鑫佑激切地說,當他向母親提出質疑時,母親仍一派淡定:「當然看不到啊!因為大頭鬼是隱形起來的。」

此外,因他小時很愛哭,母親便恐嚇他,「眼淚是血變的,你一直哭會瞎掉。」他不相信,母親就要他用衛生紙擦眼淚,聲稱「把衛生紙放在陽台,吹乾一個晚上,它會變血的顏色」。翌日清晨醒來,眼見衛生紙果真染紅,他嚇得再也不敢哭,怎料竟是母親半夜偷偷滴了紅藥水。

當他長大後,閱讀馬奎斯時,赫然發現馬奎斯小時候同樣是被騙大的,「他外婆一直告訴他,活人跟死人是活在同一個空間。馬奎斯一直很相信外婆說的話,在《百年孤寂》裡面就提到,所有事情都是合理的,亡魂跟活人相處是合理的。」而此番說法竟與他的《五囝仙偷走的祕密》有互通聲息之處。

獲「2011書寫高雄創作獎助計畫」補助的《五囝仙偷走的祕密》,以高雄市「覆鼎金」為故事背景。過去,覆鼎金墓區屬高雄市邊陲地帶,縣市合併後,卻搖身一變成了市中心地段,為配合都市發展,市府有意將舊墓遷葬。為了此事,謝鑫佑南下高雄進行田野調查,發現居住在覆鼎金墓區的人家,其住宅與墳墓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緊緊鑲嵌在一塊兒,絲毫不覺對亡魂不敬或恐懼。那座大山丘上叢聚了各式墳塚,如亂葬崗、回教公墓、日本納骨所等,遷葬委實不易,他遂由此開始發想:這些人與墓區相處、共生,到底有何互動是一般人不知情的?該地如此落後,是否受到了某些力量的阻撓?背後有何祕密?

所謂都市更新,主要奠基於現代化的思維,反觀傳說,則是源自遠古,多半不可考,兩者似有相悖之處。對此,謝鑫佑自覺受著重寫實主義的台灣文壇前輩葉石濤黃春明王禎和等人影響,「這些老作家會講一件事情,如果沒有土地,就沒有文學,所以土地很重要。

他們可能沒有那麼多的傳說,可那些土地是很溫厚的、生活中的,而我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作者,我怎麼樣去看到溫厚的土地?我已經看不到溫厚的土地了,可是有一些東西是敦厚的、陳舊的、不變的,就是記憶和傳說。」傳說源遠流長,並不因歲月遞移而消散,餵養著一代又一代的子民,無形中成了培養想像的根源。

謝鑫佑-2
(攝影/但以理)
謝鑫佑深信,「不管科技或時代多進步,傳說、傳言都很重要。」遍及全書的傳說,有真有假。他特意不告訴讀者孰真孰假,「我會希望你看完後,覺得好像聽了一個很漫長的故事,並觸動了你記憶中的某些東西。」

謝鑫佑說,「虛跟實很難分辨,有時候不是你要分辨就能夠分辨,我現在告訴你的話,因為你相信我,所以你會認為我句句屬實,但有可能連我告訴你的這些內容,是不是真的我都不曉得。有可能是『內容』背叛了我們倆。」事實與謊言,似乎不必然是對立的,亦有可能雜揉共存,「所以你會看到男主角王勝邦一直在用也許不正確的記憶,或自己尋找來的記憶,來填補已經破損或缺洞的記憶,因為他覺得一定要有記憶存在,不能夠空著。可是那些記憶是真的嗎?不曉得。」

然,謝鑫佑又不光是要談真實/謊言、生人/靈魂、記憶/不被記憶,他更想說的是,「是不是有可能什麼東西被打破之後就不存在了,而是用另外一種型態存在?」比方,A謊言被揭穿了,卻以B謊言的方式存在,因你確信A是謊言,自然斷定B為真,殊不知,B不過是A的變形罷了。一如在《五囝仙偷走的祕密》裡,那些不斷自我推翻又重建的龐雜敘事。

他認為,人們總是得要相信什麼,尤其在沒有東西可相信的情況下,即便存疑,仍選擇相信。「我發現王勝邦有可能是在寫我自己,我會相信很多事情。」正因如此,我們可能會一直被邏輯或矛盾給困住,但人生當中,面對許多事情時,不也就是這樣嗎?

他決定在〈後記〉裡解釋這事,但編輯叮囑,不要寫得太硬,他便寫了個短篇,強調一切都是虛構的,此為「偽後記」之由來。原來,編輯郭金明是他以前短篇小說中一定會出現的一個爆炸頭女歌手;原來,這一切都是他的計謀。「這〈後記〉很假,假到讓你覺得恐怖,又覺得不像真實事件,既然如此,那前面的故事一樣令你真假難辨。」

在這部長篇小說裡,謝鑫佑不斷拋出引人入勝的故事,真假與否,其實已經不那麼重要了。有一天,當你去了高雄,或許會憶起這片土地下藏有藍色大蛇的傳言,以及繚繞於覆鼎金的種種傳說,那也就意味著,謝鑫佑已然達到他的企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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