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五囝仙偷走的祕密》,像是誤闖了熱帶雨林,密密匝匝,傳言與傳說如蛇虺蚊蚋飛竄而出,光天化日之下,猶然覺得黯鬱而陰寒。故事人物叢生,兼之主人翁子嗣浩繁,代代繁衍,宛如雨林裡分明的層狀結構,有著殊異的林相。
在書的〈後記〉中,編輯郭金明寫道,本書出版前夕,他疲憊得幾乎無法入眠,除製作時程緊迫,另一重要因素在於:作者差點從這世界上消失!作者曾經來信,當他費心校稿那段期間,好幾次躺在床上,一大群只有手指長度的小人爬上枕畔,窸窸窣窣不知議論些什麼,鬧得他不得安眠。而這些小人正是脫胎自小說《五囝仙偷走的祕密》裡的人物。當編輯好不容易與他聯繫上,他竟神色倉皇地表示,他知道了某些祕密,恐危及個人性命安危,盼本書能取消出版。
讀至此,益發感到悚然不安,未曾謀面的作者,是否真心神錯亂了?我懷揣著這般疑惑,靜候訪問時刻到來。
作者謝鑫佑較預定時間提早了半小時抵達,氣定神閒貌,甫一坐定,便滔滔談起創作理念,思慮一如他筆下那些繁稠流麗的傳說般,被迅疾的語速攜挾著,從腦子的上游一路沖刷至嘴邊。
謝鑫佑笑言,「我跟馬奎斯一樣,從小被唬大的。」自小,他母親便跟他說:晚上九點之後不可以醒著,你仔細聽,外頭有人在叫賣燒肉粽,賣粽人身後尾隨著覬覦粽子的大頭鬼,所以他就用水溝的水去蒸煮,讓肉粽臭掉,這麼一來,大頭鬼只好轉換標的,等著吃尚未入睡、跑到街頭的小朋友。「我後來有去看,肉粽攤後面根本沒有大頭鬼!」謝鑫佑激切地說,當他向母親提出質疑時,母親仍一派淡定:「當然看不到啊!因為大頭鬼是隱形起來的。」
此外,因他小時很愛哭,母親便恐嚇他,「眼淚是血變的,你一直哭會瞎掉。」他不相信,母親就要他用衛生紙擦眼淚,聲稱「把衛生紙放在陽台,吹乾一個晚上,它會變血的顏色」。翌日清晨醒來,眼見衛生紙果真染紅,他嚇得再也不敢哭,怎料竟是母親半夜偷偷滴了紅藥水。
當他長大後,閱讀馬奎斯時,赫然發現馬奎斯小時候同樣是被騙大的,「他外婆一直告訴他,活人跟死人是活在同一個空間。馬奎斯一直很相信外婆說的話,在《百年孤寂》裡面就提到,所有事情都是合理的,亡魂跟活人相處是合理的。」而此番說法竟與他的《五囝仙偷走的祕密》有互通聲息之處。
獲「2011書寫高雄創作獎助計畫」補助的《五囝仙偷走的祕密》,以高雄市「覆鼎金」為故事背景。過去,覆鼎金墓區屬高雄市邊陲地帶,縣市合併後,卻搖身一變成了市中心地段,為配合都市發展,市府有意將舊墓遷葬。為了此事,謝鑫佑南下高雄進行田野調查,發現居住在覆鼎金墓區的人家,其住宅與墳墓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緊緊鑲嵌在一塊兒,絲毫不覺對亡魂不敬或恐懼。那座大山丘上叢聚了各式墳塚,如亂葬崗、回教公墓、日本納骨所等,遷葬委實不易,他遂由此開始發想:這些人與墓區相處、共生,到底有何互動是一般人不知情的?該地如此落後,是否受到了某些力量的阻撓?背後有何祕密?
所謂都市更新,主要奠基於現代化的思維,反觀傳說,則是源自遠古,多半不可考,兩者似有相悖之處。對此,謝鑫佑自覺受著重寫實主義的台灣文壇前輩葉石濤、黃春明、王禎和等人影響,「這些老作家會講一件事情,如果沒有土地,就沒有文學,所以土地很重要。」
「他們可能沒有那麼多的傳說,可那些土地是很溫厚的、生活中的,而我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作者,我怎麼樣去看到溫厚的土地?我已經看不到溫厚的土地了,可是有一些東西是敦厚的、陳舊的、不變的,就是記憶和傳說。」傳說源遠流長,並不因歲月遞移而消散,餵養著一代又一代的子民,無形中成了培養想像的根源。
謝鑫佑說,「虛跟實很難分辨,有時候不是你要分辨就能夠分辨,我現在告訴你的話,因為你相信我,所以你會認為我句句屬實,但有可能連我告訴你的這些內容,是不是真的我都不曉得。有可能是『內容』背叛了我們倆。」事實與謊言,似乎不必然是對立的,亦有可能雜揉共存,「所以你會看到男主角王勝邦一直在用也許不正確的記憶,或自己尋找來的記憶,來填補已經破損或缺洞的記憶,因為他覺得一定要有記憶存在,不能夠空著。可是那些記憶是真的嗎?不曉得。」
然,謝鑫佑又不光是要談真實/謊言、生人/靈魂、記憶/不被記憶,他更想說的是,「是不是有可能什麼東西被打破之後就不存在了,而是用另外一種型態存在?」比方,A謊言被揭穿了,卻以B謊言的方式存在,因你確信A是謊言,自然斷定B為真,殊不知,B不過是A的變形罷了。一如在《五囝仙偷走的祕密》裡,那些不斷自我推翻又重建的龐雜敘事。
他認為,人們總是得要相信什麼,尤其在沒有東西可相信的情況下,即便存疑,仍選擇相信。「我發現王勝邦有可能是在寫我自己,我會相信很多事情。」正因如此,我們可能會一直被邏輯或矛盾給困住,但人生當中,面對許多事情時,不也就是這樣嗎?
他決定在〈後記〉裡解釋這事,但編輯叮囑,不要寫得太硬,他便寫了個短篇,強調一切都是虛構的,此為「偽後記」之由來。原來,編輯郭金明是他以前短篇小說中一定會出現的一個爆炸頭女歌手;原來,這一切都是他的計謀。「這〈後記〉很假,假到讓你覺得恐怖,又覺得不像真實事件,既然如此,那前面的故事一樣令你真假難辨。」
在這部長篇小說裡,謝鑫佑不斷拋出引人入勝的故事,真假與否,其實已經不那麼重要了。有一天,當你去了高雄,或許會憶起這片土地下藏有藍色大蛇的傳言,以及繚繞於覆鼎金的種種傳說,那也就意味著,謝鑫佑已然達到他的企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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