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聊這部小說前,讓我們把鏡頭先轉向1940年,暮春時節的敦克爾克沙灘。
德軍在閃電戰中席捲歐陸、瓦解法國馬奇諾防線、包抄英法盟軍,將數十萬盟軍逼至法國敦克爾克的沙灘上。為了保留後續戰事的實力,歷史上最大規模的撤退行動就此展開,過程中法軍負責拖延德軍進攻,並在敦克爾克外圍奮勇抵禦。而英國動員各種大小船隻越過海峽進行接駁救援,最後將34萬名盟軍士兵撤離歐洲大陸,留下的法軍繼續抵抗,但無法阻止德軍佔領巴黎,6月22日法國與德國簽訂貢皮厄內停戰協定,法國淪陷。
這就是《花衣吹笛手》小說的背景,當法國平民咒罵著英國邱吉爾竟然撤兵離境,故事裡的主角哈爾德老先生,正陰錯陽差底,展開了一場屬於全歐洲小孩的敦克爾克大撤退。
▌一場跨越英吉利海峽的「育兒」大撤退
住在英國鄉間的哈爾德先生年事已高,眼見大戰開打,雖有滿腔報國熱情,但是年老力衰的他實在幫不上忙,竟然決定去法國侏羅省山區度個假,釣幾條藍鱒魚,忘卻自己無能為力的空虛感與深埋心中的傷痛,想不到德軍進攻歐陸的速度之快,遠超過大家的預測,哈爾德老先生魚還沒釣兩條,就必須打道回府了。因緣際會之下,老先生受到駐比利時的英國夫婦請託,帶著他們年幼的兩個孩子返國避難,在德軍節節進逼之下,哈爾德老先生一路「收集」到的孩子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眼見德軍已經佔領歐陸,交通要塞皆被控管,老先生到底該怎麼辦,才能安全帶隊抵達和平之地?
閱讀這部小說的過程,又笑又哭,笑點多半反饋自身慘烈的育兒經驗。比如,哈爾德老先生為了怕小孩腳痠走不動,花大錢在半路上買了台二手嬰兒車,猜猜看有沒有小孩要坐?沒有!每個小孩都搶著要推嬰兒車!又比如火車已經快要趕不上了,但是五歲幼童還在慢慢吃早餐,老先生只好問她是不是不想吃了?不吃趕快走了啦,幼兒立刻抓緊那個已經磨磨蹭蹭吃了一小時的奶油圓麵包:「我還要吃!」(看到這邊覺得身為家長的各種創傷青筋都要跳起來了!)
敦克爾克撤退(Dunkirk evacuation)英國士兵在海灘旁排隊等待撤離。圖片來自維基百科
▌說教不分國界,歐陸阿嬤的「路人說教」也很會
另一段令我笑不可抑的情節是:哈爾德先生剛剛接手兩個英國小孩,打算要搭火車去巴黎,最小的孩子才五歲,舉凡有育兒經驗的照顧者,都知道這種年紀的孩子帶出門,冷熱交替加上擁擠的火車旅行,百分之九十九會發燒。於是哈爾德老先生一邊苦惱於孩子不適哭鬧,一邊被法國老阿嬤加上全車廂的法國乘客開地圖砲,進行路人說教:怎麼可以小孩發燒還帶出門玩?英國人真是沒知識兼沒衛生:「英國小孩很常生病,媽媽都沒有把他們顧好,讓小孩直接對著風吹,然後小孩就發燒了。」內佛・舒特真的好懂,他是不是很常帶小孩出門然後被路邊不認識的大叔大嬸進行路人說教?
念歸念,滿嘴碎碎念的法國阿嬤隨即把小孩接手過去檢查照料一番,真是好暖,阿嬤的刀子嘴豆腐心,普世皆然啊。
更好笑的是,在小說結尾,哈爾德先生終於歷經萬難,把孩子們平安帶離歐陸,抵達英國港口時,畫面一轉,竟然換成英國的婆婆媽媽們來說教了!她們對於哈爾德先生不僅衣衫襤褸,竟然還把同行的小孩照顧到每個都長頭蝨頗有微詞!簡直是令人啞口無言!看到這邊簡直快要笑瘋,路人說教原來不是亞洲特權,跨過英吉利海峽也是一樣的啦。
▌宿命的安排?從喪子之痛到拯救眾童
笑完就來談談哭點了,小說中牽動整場救援的重要動機—哈爾德先生的兒子約翰之死,設定在1939年12月18日的黑爾格蘭灣空戰(Battle of the Heligoland Bight)一役。1939年9月1日德國入侵波蘭,導致英法兩國向納粹德國宣戰,點燃二戰的歐陸戰事。在納粹德軍閃電戰的攻擊速度之下,荷蘭、比利時陸續淪陷,英法盟軍最後被迫採取敦克爾克大撤退,由法軍斷後,英國將大批軍隊撤出歐陸,保全接下來對抗軸心國的戰力,巴黎則於1940年6月14日淪陷,同年9月7日,倫敦大轟炸。
1942年,《花衣吹笛手》出版,這本小說可以說是與二戰同時同步創作,翁稷安教授在本書導讀中提到:小說裡的輕描淡寫的過去式,其實正是寫作者,也是所有經歷二戰者的「現在進行式」。小說中法國人對英軍撤退的怨懟之情,英軍在空戰中的慘烈犧牲,未亡人的哀慟,就是這部小說寫成的活生生的時空背景,讀來尤其令人感慨。
戰爭何其殘酷,並不是全部的人都能對落難的弱者抱以憐憫,小說家精準地描寫人的善意,也描寫人在戰爭中的冷酷惡意。哈爾德在撤離過程中一路收留不同國籍、不同階級的小孩,有的被迫與親人分離,有的則親睹父母在轟炸中雙雙身亡,每個孩子都帶著程度不一的心靈傷痕。但,其中唯一一個真正物理性受傷流血的小孩,卻不是被敵軍的機槍或轟炸機所傷,而是被滿懷憤恨的法國平民拿石頭打傷的,僅僅是因為那孩子孤身一人、不通法語,就被誣指為德國小間諜,被砸得頭破血流。其他孩子看到大人拿石頭砸小孩的慘狀,全都嚇壞了,那對孩子來說,那一刻,他們才開始理解什麼是文明的崩毀,比任何轟炸機的炮火或是坦克都更加決絕而荒蕪。
▌當文明崩毀,還能聽見那微小而清晰的笛聲嗎?
這部小說另一層強烈撫慰人心的設計,在於主角哈爾德先生在喪子之痛裡踽踽獨行時,小說家安排了第二個陌生人來分擔他的憂傷:原本以為只是萍水相逢的舊識之女胡傑洪小姐,竟與兒子秘密相戀乃至論及婚嫁。所以當兒子約翰在黑爾格蘭灣空戰中過世時,讀者與哈爾德先生都還不知道,世界上另有一個人正為了約翰的離世,傷痛欲絕。
直到哈爾德先生踏上了拯救小孩大作戰之旅,才終於與無緣的兒媳胡傑洪小姐相認、相識,小說家以這兩人對約翰的斷續追憶,撫慰了所有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失去至親至愛的讀者—你不孤獨,你的深沉痛楚,有人會懂,世界上有很多人和你同聲哀哭。
胡傑洪小姐在片中有一段很哀痛的告白,她深悔自己沒有早點與約翰結婚,以至於她和約翰連夫妻名份都沒有,只能擁有在巴黎短短一週的相愛記憶。上天為何對戀人如此不公?但她說出了自己的詮釋:命運注定她與約翰只能相愛一週,但就是因為這一週的相愛因緣,她才會與哈爾德老先生一起拯救這些孩子免於戰火的摧殘。宿命自有安排,而這幾個孩子個性殊異,未來有的會成為工程師,有的會成為母親,有的會成為痛恨納粹的軍人,有的甚至可能成為藝術家,誰知道哪個孩子的手中,會不會握著一把扭轉世界的鑰匙?
作者在此對人類的道德意志,暗暗提出了一道嚴酷無比的詰問:生死可有等價?如果能做選擇,你會選擇保全與摯愛之人相守一生的機會,還是選擇去守護其他素不相識的孩子生命?你的犧牲將有可能換來和平,但也不乏可能,會換來下一個獨裁政權?
舒特以胡傑洪小姐之口,說出了他信仰的選擇。
戰爭小說的書寫之難,在於這議題如此龐然,更不能使用宏大的敘事。我想起另兩部我喜愛的戰爭小說:對蓋世太保深惡痛絕的作家雷馬克,以如水晶吊燈般搖搖欲墜的《凱旋門》,寫戰爭難民在巴黎苟活的陰暗人生;又以《西線無戰事》的近距離鏡頭,寫戰爭前線被狠狠炸爛的年輕心靈,看一個個如花生命在毫無意義的戰鬥中殞落,這兩者都是哀痛之傑作,分屬年輕人與中年人的憤世遺憾。雷馬克敘事向來華麗,與之相反的,內佛舒特的小說完全不華麗,卻能讓遺憾的人還能保持著樸素的信心。讀舒特的作品,不敢說是會對人性保持多大的信心,但至少對「明天」是保持信心的。所謂偉大的文學,對我來說,正是這一點點微弱的照明與寧靜,昭顯了慈悲,且讓希望的聲音小而清晰,甜美如笛。
作者簡介
1984年生,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畢業。曾獲楊牧詩獎、府城文學獎新詩獎等。著有散文集《玩物誌》;詩集《如蜜帖》、《如廁帖》、《妖獸》、《失語獸》、《負子獸》、《雞卵糕仔雲》等八冊;主編詩選《媽媽+1》;藝術文集《藝術家的一日廚房》;插畫作品有《暗夜的螃蟹》、《虎姑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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