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我就喜歡看災難片:火山爆發、彗星撞地球、全球氣候異常等。災難片之所以好看,在於節奏快速,劇情緊湊,幾個小時內我跟著劇中主角一起經歷種種磨難,也重新排列人生各種事件的優先順序。但災難片之所以讓人著迷,在於走出電影院時,重回到尋常市街時鬆出的那口氣。這口氣必需慢慢吐,仔細感受其中安穩的滋味:片中的災難太遙遠、太未來、在太平盛世裡,電影散場時我們仍可在路邊買豬血糕與珍奶,我們仍有家可回、有床可睡。《擦亮記憶的星塵》是一本災難小說,卻挑戰了災難片的娛樂傳統。讀這本書,不會讓人為既有的小確幸感到愉悅,小說與現實的近似,反而讓人嚇出了冷汗。末日災難,再也不是他方之事,而是此時此刻,此國此地。
在小說裡,讀者重溫了前幾年在香港發生的種種事變:反送中、警察暴力、反抗者被消失、被制裁,香港終究一步步失去了自由。那時我們總愛說「今日香港,明日台灣」,但隨著時間變遷,香港終究成為了昨日,台灣面對的又是怎樣的今日,我們離香港的距離還有多遠?育萱為了寫香港,想必做了不少功課,對話用粵語演示,場景與物件的敘述都充滿香港本色。身為台灣人,我彷彿重新回到小時看港片的熟悉氛圍。不管香港與台灣,都是東亞社會的記憶共同體,由一方的經歷,可推知另一方的命運。明明處於災難頻繁的時代,我們竟還以為自己活在太平盛世,這就是這本災難小說最深刻的啟示。
小說裡,在香港出生長大的男主角麥雅文逃離了香港,來到了台灣。但台灣也有自己的災難要面對:新冠肺炎、地震、空汙⋯⋯。天災這種東西,不會因為一個國家的政治是自由還是保守,而有其好惡。但天災總是離不開人禍,台灣的政治與社會也有它欠缺的地方。麥雅文並沒有脫離災難,他只是換個地方,繼續被迫參加生存遊戲。至此,小說都還只是在複習這幾年香港與台灣所遭遇的種種災難。只是,當這些事件被一連串列舉,我們不禁訝異:原來短短幾年的時間,我們已經歷了那麼多生死交關的時刻?而至今大難不死的我們,是否只是比別人幸運一點點?我們還有多少幸運額度可以用,足夠撐過接下來的災難嗎?
女主角陸依蓓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但卻也在新冠流行時失去了父母。他與男主角兩人是孤單的倖存者,同在一艘船上載浮載沉。小說有時以陸依蓓為敘述主線,有時以麥雅文為敘述主線,兩者錯綜交錯,但相同的是,兩條線的文字都相當冷靜,兩人尤似一人。但這也預示著:雖是不同背景與國籍之人,兩人註定會相遇。他們同樣具備疏離冷清的性格,在遭遇災難裡,心情也特別沈穩,尤其是兩人同樣喜歡仰望星辰。不管是充滿希望或倍感絕望的時候,他們還是上樓去看星星,看的還是同樣的星體。星體之恆常,成為無常世間裡的唯一寄託。
小說敘事從中間開始加速。而這速度,是自由落體,是重力加速度,是天地不仁的失速。此刻小說裡提及的災難,即使尚未到來,但已經有跡可循。在我們的日常之中,早就發生許多不正常之事。比如那些蜻蜓點水,看似過場的情節,卻在我心中留下不安的殘影:校外防風林,一整晚就被怪鳥吃光了葉子;房間裡的盆栽,正以無法理解的速度,無性生殖。因此,小說裡讓島國全民都要帶保護罩才能出門的沙塵暴,好像也離現實不遠了。甚至小說家虛構出來的,那個讓全世界的人集體失去記憶的卡曼病毒,搞不好也只是新冠病毒的下一波變異。此時此刻的世界,早就不太平,只要我們再遲鈍一點點,末日便趁機席捲而來。
我特別喜歡小說裡「記憶上傳」的設計。當記憶開始消失,它就像稀土、像石油一樣,成為另一種珍貴的資源。人們開始相信科技保存技術,只是,當把記憶上傳到雲端,科技公司代為保存,就能萬無一失了嗎?擁有眾人記憶的大公司,最終是否也會被國家收買,而國家又是誰的?誰才是最後的贏家?關於記憶的儲存,小說只開了個頭,卻引發一連串可能,供讀者想像。
《擦亮記憶的星塵》是一本先知之作,小說家用它來丈量台灣與香港的距離,也用來丈量我們與末日的距離。
作者簡介
短篇小說曾得林榮三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玉山文學獎等。著有散文集《躲貓貓》、短篇小說集《可憐的小東西》《怪城少女》。平時熱衷寫書評,且擁有墊上皮拉提斯和芭蕾雕塑教師資格,喜歡讓大家愛上文學和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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