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悅，日本民藝運動創始者，著名的美學、宗教哲學及思想家。（圖片來源 / wiki）
二十世紀的日本思想界，有位非藝術家出身卻對美學與生活影響深遠的人物──柳宗悅（1889-1961）。柳宗悅原是白樺派文學圈的成員，與志賀直哉、武者小路實篤等文人往來密切，早年對宗教與哲學懷有強烈興趣，特別是受到基督教與佛教的雙重薰陶。然而，他最廣為人知的身分卻是「民藝之父」──將無名職人的日用器物提升為美學核心，並開創日本民藝運動之人。
柳宗悅之所以重要，在於開闢了一種不同於美術館「Fine Art」的視野，將目光投向生活周遭那些看似微難足道、價廉，甚至因為大量使用而被忽視的器物。他認為，這些無名工匠之手所製的器皿、布織、木具，正因為自然、實用、無矯飾，而呈現出一種最純粹的美。這樣的美，並非為了展示，而是為了被使用；並非孤立於生活之外，而是與人同在於日常。
這般思想不僅影響了日本的工藝、設計與生活美學，也透過弟子，以及同伴像是濱田庄司、河井寬次郎、富本憲吉等人的實踐，擴散到陶藝、織品、木工等領域。甚而及至戰後，柳宗悅的觀點仍持續影響現今「無印良品」等品牌的精神走向。
今日重新閱讀柳宗悅，不僅是回望百年前的一場思想運動，更是反思我們如何在工業化、全球化的時代，重新認識「用之美」、「無名之美」，並思考如何讓日常器物與生活本身，重新回到心靈的中心。
▌民藝，從日常到永恆的美
柳宗悅最具代表性的思想著作之一：《工藝之道》，系統化地闡述了他的「民藝論」。柳宗悅是這麼區分「美術」與「工藝」的，美術多為個人藝術家的表現，帶著名家的風格與自我意識，而工藝則往往無名，為日常生活而生。他認為，後者更能代表人類共同的美感與心靈價值。
工藝之道：日本百年生活美學之濫觴
首先是「無名之美」。柳宗悅深受佛教「無我」思想影響，主張最純粹的美，不在於藝術家的簽名或天才靈感，而在於去除個人自我之後，集體手藝自然流露的美。那些由無數匿名工匠製作的碗、籃、織物，沒有誰的名字，正因如此才散發出無我而普遍的美感。此一觀點與英國工藝美術運動先驅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的理想互有呼應，莫里斯也主張回到工藝與生活的結合，反對工業化後冷漠的物質。柳宗悅在日本延續並深化了這個視角。
其次是「用之美」。他強調工藝品的價值在於能否被日常使用。器物若脫離了使用，只剩展示，便失去了本質。真正的工藝品，因為承載著人的觸感、習慣與需求，才會在反覆使用中展現耐看與耐久的美。沖繩的壺屋陶器、栃木的益子燒，正是因應地方生活需求而成形，在庶民生活中展現了獨有的美。
再者是「手之美」。柳宗悅相信，人的手工帶來了不可取代的溫度。工業化的大量生產固然便利，卻抹去了人手在器物上的痕跡。唯有手工製作能將自然材料的特質與人的勞動合而為一，讓器物在平凡中閃爍靈光。
日本百年生活之構成。
柳宗悅的民藝論不只是美學理論，更是一種社會運動。他與陶藝家濱田庄司、河井寬次郎並肩，推廣地方工藝，建立了「日本民藝館」，並透過展覽、出版、演講，使得這些日常器物進入社會的視野。《工藝之道》不只是美的追索，也是對「如何在現代社會保存人性與生活本真」的呼喊。尤其能讓人們反思：在被快速消費、一次性商品淹沒的時代，是否還能在日常生活裡找到那份「無名之器」的靜謐之美？
▌一碗茶，思考美是什麼
《工藝之道》奠定了民藝運動的基礎，而《茶與美》則是柳宗悅將美學推向更廣闊層次的作品。他藉由日本茶道來談美，卻不僅談茶，而是提出多角度觀看美的方式。
茶與美【日本美學大師柳宗悅.立言傳世之作】
在《茶與美》中，他特別強調「多角度之美」。例如一只茶碗，既有土與火的自然生成之美，也有工匠製作的手之痕跡之美，更有因為使用而形成的歲月痕跡之美。這些層層疊加，構成了真正的「用之美」。
柳宗悅在書中曾寫下「無有好醜」的觀點，意謂真正的美超越了主觀好惡，而回歸到存在本身的真實。這種視野與佛教「無分別智」不謀而合。
柳宗悅書筆「無有好醜」。
柳宗悅並不將美學停留在形式，而是上升到心靈。他指出，茶道的美不只是「看」，更是「心靈的修養」。透過一碗茶，人能學會謙卑、感謝、節制與專注。這與他在《工藝之道》所言的「無我」之美相互呼應。
時至今日再讀《茶與美》，更會發現柳宗悅所談的並非僅屬於日本文化，而是普遍的人類智慧。在追求快樂消費與華麗裝飾的時代，提醒著我們，真正的美可能存在於一隻最普通的茶碗、一個靜默的姿勢之中。這種跨越形式、直指心靈的觀點，使《茶與美》成為理解東亞美學的重要入口。
▌從日本到台灣：民藝的跨越
柳宗悅的思想並非只停留在書齋，他親自走訪日本各地，記錄民間器物、工藝與生活樣貌，這些紀錄便匯集成《日本民藝紀行》。此書特別之處，在於它不是抽象的理論，而是透過旅行者之眼，觀察到不同地域的手作與民間智慧。
日本民藝紀行(台灣升級版)【跟著民藝之父柳宗悅，探索手作器物之美】
在新版的《日本民藝紀行》中，特別收錄了〈踏查台灣筆記〉。柳宗悅於日治時期來到了台灣，觀察到原住民與漢人社群的器物、工藝與生活型態。這段文字讓我們看見，他的「民藝之眼」如何跨越地域，延伸到台灣。他記錄的不僅是器物，更是風土與生活方式。
這對現代的台灣讀者具有特別意義。我們也有顏水龍這樣的工藝推廣者，他在戰後積極推動台灣工藝復興，強調手作、日常與教育。若從柳宗悅的角度再回看顏水龍，會發現兩者皆致力於尋找如何在現代社會中保存傳統工藝、並將之轉化為新的生活力量。
因此，閱讀這本書不只是欣賞日本各地的民藝，更是一種跨越時空的對話：我們能否重新凝視台灣的織染、植編、窯燒，並在其中找到「民藝之美」？
柳宗悅〈踏查台灣筆記〉，《民俗臺灣》剪報。
▌在器物的簡樸裡，安放心靈
今日的我們，生活在大量生產、快速消費的世界，器物往往被視為廉價、可替代的消耗品。然而，柳宗悅提醒著，美的價值不應與價格掛連，也不僅是藝術殿堂裡的孤芳自賞，而是潛藏於每個人日常的碗盤、布衣、家具之中。
對現代人而言，閱讀柳宗悅，是重新學會「慢下來」的契機。他的文字告訴我們，美是要被使用的，美來自於無名之手的勞動，美存在於一種不矯飾的真實。這樣的觀點，不僅能緩解我們對商品過度消費的焦慮，也能協助我們重新找回生活的厚度。
對台灣人而言，柳宗悅更提供了一種觀看自己文化的角度。當我們重新檢視本地的器物，或許可以用柳宗悅的「民藝之眼」去理解，這些器物如何承載了生活智慧。尤其新版《日本民藝紀行》收錄的〈踏查台灣筆記〉，更像是一面鏡子，讓人們反思：我們能否繼續書寫自己的民藝故事？
最終，柳宗悅並非要我們停留在懷舊，而是重新思考：如何讓傳統手作的精神，轉化為現代生活的支撐力？如何在器物的簡樸中，看見一種能安頓心靈的美？這正是今天閱讀柳宗悅帶來的餘音。
茶與美【日本美學大師柳宗悅.立言傳世之作】 (電子書)
日本民藝紀行(台灣升級版)【跟著民藝之父柳宗悅，探索手作器物之美】 (電子書)
《日本民藝紀行（台灣升級版）》為一百多筆踏查紀錄添補了物件插畫。
賴譽夫
遠足文化副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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