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好威映象提供）
我發現將作品與事件當魔術方塊看，每次看就會有不同發現。
比方從人心來看那些回憶的流變，或從事件中鑽個小孔來看人性的切面，這對我來講都是生之樂趣，
它不見得會接近真相，但比較接近我人生想追的真理。
如果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說當個「合格的讀者」是重要的，那我們何妨一路當個找答案的人，
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它就是你自己的故事了。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在台詞「洛杉磯是個包裝很美的謊言。」中，每個人物的存在都是流動性的，導演西恩貝克拍著這個沒有什麼是肯定的社會，他的拍法的確貼切21世紀的現實，任何事情都是浮動的，人們開始活在盲盒之夢中……
無論是《艾諾拉》還是《夜晚還年輕》，導演西恩貝克的敘事手法都看似昭然若揭，故事直白，但其情感隱藏在鏡頭下卻是澎湃洶湧。
要如何拍一個街區的盡頭、一群人走不出命運迴圈的處境？如果胡波的《大象席地而坐》將集體希望的消失以寓言的魔法拍得美到令人心碎。那麼西恩貝克的鏡頭語言是把小刀，以手機鏡頭劃破了美國加州的甜美幻境，那麼看似即興又充滿變動地將生活剪碎般給人看到他們處境的無盡頭，配上鮮活的年輕生命，有如命運在毫無資源的情況下，如彩色的柔嫩玩具被堆在娃娃機之中擁擠，卻發出肉色的呢喃。
（圖／好威映象提供）
讓人想起宮本輝的絕美小說《幻之光》是如何描寫貧脊的呢？一條卡通小內褲掛在破舊斑駁的社區裡，黃昏時烏鴉紛紛飛起，頓時早天黑一般，滿天鴉群飛舞伴隨黏液飛竄，此時你已看不到主述者了，看到的是那地方死亡的意象。
而西恩貝克的人物在手機鏡頭靈活的記錄下，是被洛杉磯景物收編的，是被寥落的小酒吧安置的，也是被收放在汽車旅館中由器官代替他們存在的縮放。即便兩個主角的特寫與背影充滿了生命力，放在那個看似充滿廣告立牌的城巷之中，只是隸屬於那些廣告意象與招牌中的生命振翅。
彷彿Edward Hopper畫中常有無窮濃重的黑夜與西曬的光，他們在大片色塊中，都市像是真空般吸走了他們的吶喊。於是無論艾諾拉，或是《夜晚還年輕》中的仙蒂與亞莉珊卓，抑或是他們恩客與老鴇，他們常絮叨、挑釁與叫囂，看似在抱怨渣男偷吃、錢難賺，講起話都一串串的，與夜色相反，也與他們逼仄的空間相反，他們自言自語般的鳴叫，是彈力球般無人收到也彈向自己。
唯一能被傾聽的是亞莉珊卓在酒吧的獨唱會，差點因為沒有觀眾而流掉的音樂會，亞莉珊卓在只有好友聆聽下，唱著關於玩具、童真與遊戲的甜美與殘酷，她開口一唱，世界安靜下來了，沒有人再執著於遊戲的本身，回到了市井中的冷暖。她唱的是生命中的哆嗦，彷彿回到了他們人生的真相。好友又急忙拉他到回霓虹夜色中，他們還有氣力去追尋那些假命題與包裝光鮮的謊言。
（圖／好威映象提供）
西恩貝克以幾位阻街人與載客者拍出人像小白鼠被放在迷宮之中，角色們不住跑著，前方還是出口都無所謂了，趁命運的「夜幕」還年輕時，在橘色的夕陽光暈之中，跑到自己以為的「出口」那裏去吧！
他的確很會拍貧富差距，這麼老套的的狗血三角戀，被西恩拍出了人本能性的「長夢」。無論計程車司機的移民夢、自認是中產階級的岳母的異入感、辛蒂表面上發狠追偷情男友，但在地鐵的窗面上看的是自己美好的客體。
（圖／好威映象提供）
甜甜圈店裡的多角攤牌戲像是吵架也是像是取暖。那些甜甜圈沒人認真吃，被戳成糖屑，如電影中的耶誕樹也沒有人注意。人們都想藉著耶誕夜討點便宜優惠，電影中的物件如復古的餐桌與沙發，甜甜圈店裡的慘白光，都不合時宜也與人物無關，像是現代化的殘跡，標記著人的沒有歸屬感。
在已然老去的現代化標誌中，唯一鮮活的是兩個阻街主角，他們踏著高跟鞋，宣示主權般地走在街上，維持著自己的強悍與美麗，即便路過的人尿液往他們身上灑、嫖過不付錢，主角們的假髮、妝容與服飾都是他們最後的棲息地。在台詞「洛杉磯是個包裝很美的謊言。」中，每個人物的存在都是流動性的，計程車司機的身分認同流動性、岳母的謊言流動性、主角對自己性別的流動性。
西恩貝克拍著這個沒有什麼是肯定的時代與社會，他的拍法的確更貼切21世紀的現實，任何事情都是浮動的，包括我們認知的現實都弔詭難明，如電影中橘色的夜幕，也如洗車時的那段隱誨性愛，我們如今寄居在某一個時間點當成綠洲，因沒人知道集體將飄向哪裡。如灰姑娘寄居在她變身的那刻、如美人魚無法面對那泡影的真相。
精準捕捉現代價值觀的時刻流動，是導演西恩貝克被視為影壇新希望的原因。
(圖／好威映象提供)
而結局往往是他的強項，如《艾諾拉》最後車影內的臉孔模糊，那一刻是她也不是她了。《夜晚還年輕》中仙蒂與亞莉珊卓經歷了一晚上的追逐，以一頭假髮的交換給了對方安慰，此刻現實還在門外，他們為對方戴上了夜色溫柔的簾幕。
多夢一刻是一刻，相對於這老派城市，我們都還來得及作夢，即便是相濡以沫也可以潛水入夢。
如果現代有能打破幸福盲盒，拍出新的社會學觀點的導演，我想一定有西恩貝克與濱口竜介吧。
※本篇文章由作者個人創作授權刊登※
《夜晚還年輕》（Tangerine）
2015日舞影展參賽片最近再度上院線。新銳導演西恩貝克以3部iPhone 5S拍攝完成，一對阻街女郎的瘋狂夜晚，Magnolia影業更砸下六位數美金購得全球版權。影片隨著兩位主角妙語如珠的對白，以幽默詼諧的方式，引領觀眾在一個聖誕夜看盡繁華背後好萊塢的人生百態。
作者簡介
「你花最多時間的，終會變成你。」
──
音樂迷、電影痴，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娛樂線採訪與編輯資歷二十餘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筆耕。 曾任金曲獎流行類評審、金鐘獎評審、金馬獎評審、金音獎評審、中國時報娛樂周報十大國語流行專輯評審、海洋音樂祭評審、AMP 音樂推動者大獎評審。樂評、影評、散文書寫散見於報章雜誌如《中國時報》娛樂周報、《聯合報》、《GQ》、《幼獅文藝》，及「博客來 OKAPI」、「非常木蘭」、「書評書目」等網站，並於「鏡好聽」平台開設Podcast 節目《馬欣的療癒暗房》。
著有：散文集《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邊緣人手記》、《階級病院》；影評集《當代寂寞考》、《反派的力量》、《長夜之光》、《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