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大作家X桃城文學獎】不在他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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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他鄉

文／蘇芷圓｜ 嘉義女中

我暫且無法解釋我和這裡的關係，除了親緣。

地板很潮濕，水和污泥滲透彼此，誰也辨不清誰，灰色的液體，遊走在曲折的裂縫裡，沒有半點聲響溢出。很多時候我也這樣潛伏人群裡，我擅長沈默，彷彿鹽水中不肯沸騰的鹽，一旦喧囂蒸散，就孤伶伶地結晶。

熱辣的日光把汗逼出毛孔，黏答答的很不舒服，越南的市場就算不是年節，人仍是很稠密，肩膀和肩膀收攏一塊，復又散開，汗味循著氣流鑽入鼻腔。媽媽三不五時回頭看我跟上沒，一再強調想吃什麼，就和她說。每次我都會用力地點一點頭，每次還是只買豆漿回家。

在這裡，媽媽是翻譯，是嚮導，還兼職越南語家教。我有時也懷疑，我的存在像菟絲，活著必須得依附於她，消耗於她，洗個澡也得呼救，因為分不清洗髮精和沐浴乳的越南文。但媽媽向來不曾責怪一句，只是抓住閒暇，把落下已久的越南文，一字一字，從頭教起。

眼前這條路很窄，不能容納兩輛機車並排，所以我們把機車寄放在停車場，偶爾看旁邊的車搖搖晃晃地穿行，彷彿幻視直線七秒。能在這騎車的人感覺至少能撐個七十秒。

豬肉攤卡在轉角，買豆漿必得行經它，千錘百鍊的老闆不帶表情，手起刀落，刀撞向砧板很響，骨頭碎裂的聲音幾乎聽不見，經過時身體總會反射地一顫，隨即抬頭確認有無嚇到路人。

而空氣中是斷續的叫賣聲和遠近傳來的談話聲，遠聽其實是一片吵嚷嚷的，訊號太多太亂，我的大腦無法即時進行傅立葉轉換，走經則會聽到鄰近的對話忽然清晰。聲音是清晰了，不過還是聽不太懂。

有時我會自顧自地埋怨，要是早點開始學，如今話語入耳便能滑順地轉譯為可辨識的語言，可是想來想去，想到本來就僵硬的腦筋都糾在一塊，這樣的假設語氣仍是毫無意義，最後只能認命，讓生霉的怨嘆，也曬曬這裡灼人的陽光，隨著汗液瀝出體外。

我們家經歷過兵荒馬亂的日子，大人忙著奔波生計，小孩忙著心疼被擱置的心願，而我掛上平凡無奇的亞洲面孔，重複兩點一線的生活，學習國語、英語，我以為那就是我所需的全部了。那時我對這個國度一無所知，也無從知曉，只記得媽媽打國際電話時，說的是完全聽不懂的語言，飛上飛下的聲調，然後在結尾時，總會要我複述聽不懂的一串話。

而今，走在人來人往的街上，如果不是媽媽走在前頭，我會懷疑腳步是否真實地踩在地板，就算距離下飛機已經幾個星期，我總是感覺還沒完全降落。

現在，我會從一數到十，但一定得照順序數，市場裡幾萬幾萬來回殺價，聽起來就像幾行亂碼閃現在螢幕，沒法辨識；我記得一些食物的念法，但買東西時，總要縮在媽媽身後，在她耳邊用蚊子似的音量，用國語說出想要的東西；我叫得出親戚的稱謂，但總是害怕問好後，他笑盈盈地接了一句，超出我的越南文程度的回覆，我怕話題卡在語落的瞬間，尷尬像受驚的蟑螂飛竄在交錯的視線。

但我想現在還不急。

歲月拖欠的總會繳清，就如我終究站到這片土地上，怯怯地伸出觸角去感受人與事。也許我該放鬆一些，放棄要求自己佯裝開朗地參與談話，放棄光速學習越南語的衝動，放棄惡狠狠地把自己煎逼入骨。

裂縫裡緩慢流動的水，終有一日會蒸散風中，凝結成天上的雲朵；搖搖晃晃的機車，最後仍會安然無恙地穿過擁擠的人潮，駛向寬闊的大馬路。然後，我總會等到那一天，心與身體得以平安降落，腳步得以在此生根。

買了豆漿，我大力吸了一口，被未溶的砂糖嗆得乾咳了幾聲，媽媽聞之，把裝菜的袋子換到同一側，轉身來牽我的手。

  作者簡介  

蘇芷圓，2007年生，嘉義女中三年級。動物界、脊索動物門、哺乳綱、靈長目、人科、人屬、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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