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安／要放魔法，先學哲學？《地獄修業旅行》裡的哲學玩意-作家專業書評-好書指南-OKAPI閱讀生活誌

朱家安／要放魔法，先學哲學？《地獄修業旅行》裡的哲學玩意

作者:朱家安內容提供:臉譜出版 / 2025-08-15 瀏覽次數(6097)

《地獄修業旅行》讀得我汗毛直豎，我學了十幾年哲學，現在的工作是寫哲學和教哲學，但從沒見過這本書裡這麼有趣又中二的哲學用法。

匡靈秀這本新作的主題包含校園生活、性別歧視、學術政治、PUA，以及「分析魔法」。主角愛麗絲．羅在劍橋大學念分析魔法研究所，為了取得學位進入地獄尋找死去的指導教授。這裡的分析魔法顯然對應「分析哲學」（analytic philosophy），分析哲學是二十世紀出現的哲學傳統，和歐陸哲學（continental philosophy）並列現代西方哲學最大的兩個分支。

伯特蘭．羅素、約翰．羅爾斯、瑪莎．納思邦，分析哲學源自英美，特色是追求明確的概念和科學化；傅柯、西蒙．波娃、于爾根．哈伯瑪斯，歐陸哲學的風格就模糊晦澀許多，我有時候會難以區分歐陸哲學的句子和文學作品裡的句子。這兩個哲學傳統在二十世紀感情不太好，分析嫌歐陸故弄玄虛；歐陸嫌分析瑣碎無趣。《地獄修業旅行》講述魔法師版本的分析哲學，對歐陸哲學的嫌棄也沒少：

「歐陸哲學家。」摩爾說，並打了個哆嗦。「這裡有好幾十個。」

這位摩爾（G. E. Moore）是真實存在的分析哲學家，他最有名的創見，是提出「因為我有兩隻手」的論證來回應外在世界懷疑論（external world skepticism）。在匡靈秀的地獄裡，若你要照既有的遊戲規則往前推進，其中一個考驗是回應摩爾在後設倫理學領域提出的「開放問題論證」（open-question argument）。我得說，在匡靈秀筆下，哲學真的相當實用。

當然，在《地獄修業旅行》裡，哲學的「常見用法」不是拿來推進地獄行程，而是用來施放魔法！在這世界裡，魔法引發的奇蹟，就發生在悖論讓人的信念脫離真實的那一瞬間。在哲學上，「悖論」（paradox）指的是這樣的論證：從看起來沒問題的前提，經由看起來沒問題的推論，導出荒謬的結論。舉個例子：

【起司悖論】

1. 起司越少，洞越少。（常識）

2. 洞越少，起司越多。（常識）

3. 所以，起司越少，起司越多。（1、2，傳遞性規則）

（3）明顯鬼扯，沒人會真的相信，但回想一下，你剛剛從第一個前提一路讀下來，是否曾有那麼一個瞬間，感覺（3）「好像還挺有道理的」呢？

在《地獄修業旅行》裡，若你完成下面這些事情，上面那個瞬間就能造就吃都吃不完的起司！

把起司悖論寫成邏輯式。
以品質合格的粉筆（！）在平面上把邏輯式畫成魔法陣。
檢查除錯。
以恰當的語言完成有說服力的詠唱。

「起司悖論」並沒有真的在書裡出現，如果有的話，劍橋魔法學院就多了一個好用的小法術，「無盡起司咒」（身為發展這個咒語的人，我想我應該夠資格替它命名），然後愛麗絲在故事裡某個段落可能就會「相當懊惱，自己竟然忘了用台灣分析魔法師朱家安設計的『無盡起司咒』先處理一遍伙食」。

在我的理解裡，匡靈秀的魔法設定既學術又浪漫。要造就魔法奇蹟，你得用嚴謹的語言建構論證、導出悖論。這樣做之所以有效，是因為悖論能騙過人的心智，而有時候真實並不是獨立於人類心智的客觀存在：我們心裡對世界的理解，會反過來形塑世界的樣貌。故事裡的魔法系統，完全可以對應現實世界的各種哲學爭論，包括實在論與反實在論，以及哲學與社會學共同關注的各種社會建構現象。

從摩爾到帕菲特（Derek Parfit），從柯里悖論到意外考試悖論，《地獄修業之旅》充滿了各種根本會在哲學系走廊上聽到的東西，唯一的差別是現在說話的是分析魔法師，帥氣程度增加了約莫二十四倍。匡靈秀並不哲學說教，你也不需要真的了解那些東西才能看懂劇情如何推進、哪些魔法為什麼有作用等等。不過在我看來，匡靈秀對相關哲學概念的「文學化」使用都相當合理，若你本來就懂那些哲學爭論和論證，往往可以從書中讀出更多樂趣。

因為書中對哲學概念的各種使用實在太合理，讓我在中盤之後相當期待主角如何解決他們在地獄遇上的最終難題：尋找一個哲學上的雙面真理（dialetheia），也就是一組為真的矛盾。老實說，我對主角們最後採用的解決方案相當不滿意，對照《地獄修業旅行》新奇有系統的魔法世界觀，這個方案實在過於老套。不過這並不妨礙我享受書裡的其他部分，而這裡的其他部分，真的是很大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