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面思考避難包要準備什麼，一面讀完了《地球之籽：能者寓言》。或者說，我是藉由閱讀這部小說，整理好腦海中發散的末日想像。
沒有毀天滅地的災難，戰爭不會突然發生。它們其實早已在公眾的視野、歷史的前景之外滾動醞釀著。在汲汲營營大家注意力的網紅擺拍直播裡，看不見末日的模樣。
末日需要透過小說家。
是小說家告訴我們，末日來自人們的漫不經心，視而不見問題，例如氣候跟貧窮。於是問題變成危機，危機讓狂人上台，狂人上台需要基本教義，基本教義即代表排除異己。也是小說家告訴我們，不關心政治，政治也會找上你。
或者，遠離政治的人，其實就是政治本身。
▌預見「川普」上台而重回當代視野
這個由奧塔薇亞・巴特勒創作的「地球之籽」系列，包括第一部《播種者寓言》跟第二部《能者寓言》，奇異的生而逢時。
故事始於2025年的加州，15歲的黑人女孩歐拉米那生活在一個四面環牆的社區裡，外面是經歷大恐慌後的美國廢土。當家園被摧毀，她踏上逃亡之路，一邊求生一邊創立名為「地球之籽」的新宗教。唯一的「神力」，只有因母親濫用藥物帶給她的「共感」體質——能感同身受他人，但主要是痛苦的部分。
美國非裔作家奧塔薇亞．巴特勒（1947-2006）是首位獲得麥克阿瑟獎的科幻作家。
地球之籽雙書：播種者寓言&能者寓言
【首位非裔女性科幻大師經典，繁體中文全譯本首度出版】
如果說第一部像是末日生存指南、文字版避難包，看歐拉米那如何逃難，怎樣避險。這位15歲的女孩在大難中比其他人擁有堅強的心，因為她有準備萬全，近乎偏執的相信還有更大的災難要來。再者，更源於她創立地球之籽的信仰。
那麼第二部，則是信仰經歷自我與外部辯證的過程。歐拉米那宣教有成，建立起名為「橡實」的社區。同時，民粹總統賈瑞上台，她的社區遭到支持賈瑞的基督教基本教義派襲擊，自身淪為奴隸，女兒也被強行帶走。
在當代，該系列正因對末日的細膩描寫，以及於1998年便「預言」美國將出現一位煽動民粹，拉攏極右派，甚至都使用「讓美國再次偉大」當作口號的總統，讓人想到川普而倍感觳觫，重新回到公眾視野。
巴特勒在1998年問世的《能者寓言》寫到，賈瑞在美國陷入絕望崩潰之際競選總統，並以「讓美國再次偉大」當作口號。（Twitter: @oligopistos）
小說第一部厲害在於透過寫實的情節與迷人的敘述，帶出歐拉米那的魅力。那是屬於救世主的魅力，也是文字的魅力，因為歐拉米那不斷透過日記向讀者敘述同時跟自己喊話。《播種者寓言》的敘述聲音因為日記體而具備雙重性質，既私我又公眾，是語言也是行動。
歐拉米那的共感人設定，也讓她成為真心關懷他人的領袖——記住這一點，很重要。
但如果我們認真思索會發現，歐拉米那其實是用一種相信自己的方式在相信她的宗教。她是地球之籽的創造者也是信仰者，近乎套套邏輯，但十分有效。這一點，正是巴特勒撬開第二部，也是她邀請讀者共同撬開歐拉米那與末日的方式。
▌末日是新的現實光景，也重塑權力
到了第二部《能者寓言》，巴特勒透過更複雜的敘事聲音，讓這系列更大的價值彰顯，我們會發現：末日其實是一種敘事。
這裡的「敘事」不只是文學技巧，更是一種建構現實的方式。它決定了我們如何理解危機，誰有資格解釋危機，以及誰因此獲得權力。
就如同歐拉米那所寫創教之詩不斷複述的：「上帝就是改變。凡你改變的，也將改變你。」她早已參透末日是關於改變的敘事，包括權力的重組。
歐拉米那透過日記建立的「地球之籽」信仰，本質上就是她對末日的敘事版本；而強人總統賈瑞的崛起，同樣依賴他對國家危機的敘事包裝，使堂堂民主大國美國選出一位燒死異教徒、發動戰爭的總統。
也是在這敘事之下，巴特勒暗示能者——背負才幹的人，也可能成為強人。歐拉米那，這位我們見證她一路成長的少女，因為末日敘事，成為跟她所對抗的強人總統類似的存在。
《能者寓言》是這樣開場的，透過歐拉米那女兒的敘述，揭示其死亡：
「他們會把她神化。敏銳的讀者，應該會發現歐拉米那女兒在開篇兩段話中，正試圖戳破她母親的面目。由此展開的懸念是：歐拉米那怎麼了？她的女兒為何與她矛盾？
我想若是她地下有知，應該會很高興。儘管一再反駁和否認，她一直都需要忠心耿耿又順從的追隨者（或門徒），願意聽她說話，也相信她說的一切。」
接著，巴特勒引入第二個敘述聲音——歐拉米那丈夫班科爾的日記。相較於女兒的敵意，班科爾對歐拉米那的分析雖然冷靜，但依然尖銳。正是他揭示歐拉米那信仰的矛盾與自洽：
「歐拉米那相信一個完全不愛她的上帝。⋯⋯她說『上帝就是改變』，也真的如此相信。她的上帝某些方面有如演化論、混沌理論、相對論、測不準原理，當然還有熱力學第二定律。『上帝就是改變，最終上帝會戰勝一切。』」在上述兩種之後，才是我們熟知的第一部裡的歐拉米那的日記體。透過兩種與之拮抗、對話的敘述聲音，巴特勒真正展示了她（來不及）書寫完成的末日。
事實上，在她規畫但作廢的第三部《Parable of the Trickster》裡，曾描寫歐拉米那的陰暗面，例如下令暗殺違逆她的政客，用她也曾深受折磨的「奴隸項圈」控制自己的教徒。歐拉米那活成了她對抗的賈瑞的樣子。
儘管放棄系列後續，但身為一位認真小說家的巴特勒，早在第二部裡就伏線千里、逐步拆解她一手塑造的救世主，藉此展示末日敘事下人的本質：撐過末日需要對自己的絕對自信，但絕對自信也讓人膨脹。
▌政客的末日修辭：相信我，就是相信自己
理解末日作為敘事，我們才能明白歐拉米那為何能從一個倖存者崛起，因為她掌握了「地球之籽」這個新載體讓她暢所欲言。同時，末日作為敘事，也讓我們看見當她過於相信自己的敘事時，可能成為一個強人。
但要強調的是，系列後續並未真的付梓，歐拉米那的小說形象仍維持堅忍不拔的宗教領袖面貌。她確實真心相信自己在拯救世界，並在旅途中真誠的幫助他人。我認為這與她與生俱來的「天賦」密不可分——那個在小說中屢被視為缺陷的共感體質，能感受他人之痛苦，才能避免成為壞人。
與之參照的，則是小說裡頗有川普身影的強人總統賈瑞。在此，巴特勒又把末日敘事翻為兩種修辭，政客的與小說家的。
政客在末日的修辭是要你相信他或她，相信他或她就是相信自己；而小說家的末日修辭則是拆穿、解構前者。在此，巴特勒非常狠的運用了她的主角歐拉米那，當作活生生的案例：
留心第二部敘述聲音的讀者可能會發現，歐拉米那會不會只是來不及（在讀者面前）變壞的壞人？更令人不安的，則是不認為自己是政客甚至與之對抗的歐拉米那，在末日敘事下也成為了與賈瑞類似的權力遊戲玩家。如同許多評論者批判的，她念茲在茲散布人類這個地球之籽到星際宇宙，說白了其實就是外太空殖民。
巴特勒的拆解工作不止於隱晦的敘事，同樣透過科技想像展示另一種末日的可能——平庸之惡的日常化。小說裡的科技設定看似科幻，實則是對當代現實的極化呈現，讓我們看清楚娛樂至死與監控社會是如何在日常生活中悄然成形。
包括小說裡受歡迎、廉價的「新聞子彈」——用戲劇化的照片來理解新聞，但品質優良的「新聞光碟」或衛星服務價格較高，也不受人們歡迎。這不正是當今多數人看待新聞的喜好，跟當前媒體發展的趨勢嗎？
此外，小說裡的「夢境面罩」跟前面提到的奴隸項圈，更是充斥《美麗新世界》與《1984》的色彩。前者是超越虛擬實境的存在，能讓人直接身處幻想與虛假之中，娛樂至死；後者則是監控國家的下行版，監控已非國家對人民，而是私有化成為人民對人民，無所不在。
簡而言之，《能者寓言》作為科幻的科技想像雖少但深刻，是另一種正發生的未來。
巴特勒曾表示，地球之籽系列是艾西莫夫所謂科幻小說三種路徑之一的「如果照這樣發展下去⋯⋯」（If this goes on）所寫。也就是說，它並非設想未來，而是推演當下，展示小說家彼時所看見，那個並不遙遠或正發生的未來。
在那個悄然來到的末日裡，狂歡與苦難並行，能者也是強人。就像此刻，我們也宛如戴著夢境面罩，一面看著網紅直播，一面來日大難口燥舌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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