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亦絢／尋「誰」啟事──《裸山》以及形形色色的暴力

巷弄中的布告欄，有過一則尋貓啟事。內容很仔細，有貓的外形、特徵與性格。結語是，「用牠的名字〇〇喊牠時，有時候會完全不回應。」——作為貓的肖像，描述完備。可我忍不住想，這要怎麼找到貓呢？到底是會回應或不回應，表示牠就是那隻貓？

格林童話〈名字古怪的小矮人〉中，小矮人以為別人猜不到他的名字，被猜中後，就把自己撕成了碎片。名字是祕密。名字有時也是負擔：「名字算什麼？玫瑰不叫玫瑰，還不是一樣香？」看過一則描述，謂臺灣在二二八大逮捕時，警察何以能認出誰是誰。據說那時的臺灣人有個習慣，西裝內裡會縫上名字。總之，有人因此失去自由或生命。人大概不能沒有名字。有難時，人與人會藉混淆名字掩護人，這是古老的智慧。尋貓已經相當複雜，尋人會好些嗎？人與人的關係要像什麼，才能彼此找尋？逃難時皮相也會更改，視覺不一定有用。

《裸山》接近尾聲時，名字的問題浮現。——有點令人震驚。烏克蘭戰爭剛開始時，看過新聞報導，父母趕緊給小孩縫名牌。但那是戰爭——沒戰爭的歲月，戴雅人與暖暖（「暖暖．不是名字」）兩個大人，誰會預防失散呢？茶餐廳一坐，兩人不相約也能同進早餐。說到早餐，這兩人也有《第凡內早餐》的味道。卡波提一方面寫友情，另方面揭露的是美國當時還合法的童婚。《裸山》裡沒有童婚，但有點難說，暖暖身上的「那個東西」，與童婚相比，哪個比較嚴重。兩部作品都處理了「不可見性」——《裸山》龐大許多，有不少面向與手法前所未見——也是前所未見的好。

賀淑芳寫「五一三事件」的《蛻》，又濡又糯。多少已開啟了「從血肉而非眼睛看回去」的「新血肉主義」——肉體或身體，都還太潔淨，難以傳達「與獸趨同又不同」的「體感」。韓麗珠的「血肉主義」，不太直接「肉化字詞」。但殺（剖）豬與剖人對比，重生是分娩——分娩又是帶血帶穢的——這使女體經驗作為修辭不再處低或懸高，而是種「又能形而下又能形而上」的「到處弄髒」不「弄璋」。說得快一點，《裸山》中的語言，有種完整明確拒絕殖民主義與父權主義的立場。難能可貴的不是理論上自成體系，而是它完全小說化了。

第凡內早餐

裸山(韓麗珠睽違八年最新長篇小說) (電子書)

蛻

雅人眼傷後，不認缺損，而說那是「一個實際意義上的家」，這不是高調，而是更如實地訴諸感官——這裡感官已經脫離「好儀器」的傳統。關於「裸」的思索，會貫穿整部小說。在雕塑史中看到過這種說法，人一穿衣，就沒法擺脫社會地位與角色，但雕塑希望表現的，並不是這種外顯。所以會有裸體才平等的念頭與追求。——這樣的想法還是太簡單。那是世紀初的思想吧，現在必須對「裸」提問的東西，更複雜——也不能只限於阿岡本的「裸命」。

「裸」是什麼？小說出現的場景，比許多藝術史的探討都深入——我覺得留待讀者自行閱讀為佳，此刻先保留懸疑，但大力推薦。《裸山》也用了很多夢境表現暖暖，雅人似乎也有靈異體質——如果把夢與靈異包含到人身上，有另一個不同於「能力」的角度：因為會被夢與靈異經過，所以人無法擁有明確邊界，也難絕對封閉。如果有輪廓，會是實、虛線纏繞——有時把別人放進來也可以——就算不是袋鼠。應該把人想像成含有綻線、斷掉的觸鬚，或是如恐怖漫畫裡的，器官會邊走邊掉滿地——《裸山》並不採恐怖基調。《山海經》式身體出場時，很少予人畸變感，反而帶來回歸本然、更加完整、恍然大悟的感受。這當然是小說家無以倫比的功力。

會想到卡夫卡，也許不是偶然。在最初的閱讀中，韓江或大江健三郎都曾閃現。但很快地，我就發現，不完全能將《裸山》放入同樣型態，儘管對暴力的敏銳偵測與哲學高度，與絕大多數文學經典共通。「自我的追尋」這五個字，浮出我腦海。——都什麼時候了，還自我追尋？不會太奢侈嗎？相信有人會馬上拋出質疑——那個卡夫卡在世或離開很久以後，還常年造成的困擾與誤會。此處的問題非常嚴肅：存在什麼時空，人應該繳出「自我的追尋」？在那一刻，人豈不就已把暴政引入自身當中？再談追求價值，又有何益？或許應該從這個角度去看，小說中對藝術高材生轉入政治跑道的不認同。問題並不在投入政治，而是以政治或任何名目，就可以對藝術中自我追尋叫停的假設。

雅人被捕後，不久返家。大部分的東西都被毀掉，只留下一幅畫。雅人說了話——直到那時，我們才明瞭，他有多少想法——有多沉痛。雅人不善言詞。《裸山》提出了另一個尖銳的問題，是關於「離開或留下」。臺灣過去也有過向外移民潮，除了某些是實際需要，部分是政治流亡，部分是認為臺灣存在太多不確定性——有些人則單純認為需坐升等艙，不移民沒法彰顯地位。不知我的理解是否正確——雅人與暖暖都很早認識被遺棄。他們比其他人更了解，遺棄意謂了什麼。當離開代表了遺棄，也就代表了惡。《反離散》的作者史書美曾感慨德希達若留北非就更好（我是史的書迷，但不贊同這點）。珍雅各表示，以為待在鄉間比在城市有德，並不實際——若要有利於鄉，要在城再在鄉，才能促成發展。拉圖寫了《著陸何處？》，反對不與土地連結的倫理怠惰。要給移動政治某種定論，並不容易。《裸山》直面了禁忌——儘管反移民持續成為各國右派政權的主打，保護移民的思考，仍累積了較「拒絕向外移民」更多的論述。如果支持人們留守，但同時不相聞問，顯然也不行。《裸山》帶來的思索，並不限於一時一地。

迷霧是暴力，暴力也是迷霧。如果考慮到雅人與暖暖，原就帶有的「不可見性」，他們可說都是「失蹤前的失蹤者」。失蹤不一定是死亡，但很接近。《裸山》的其中一個主題是「背叛」。然而，這裡要說的背叛，並不只是通常定義下的。因為，小說中還包括了不經意、無心、連自己也未必知道發生過的背叛。自我追尋的無限性，是小說預設裡，人應有的基本事物。但在敘述中，這樣的追尋，也並非毫無盡頭。他們都走到了盡頭。

雅人說：「所有失蹤的人，都會在某天回來。」——該如何詮釋這句話？大概可以確定，這話不會出自，沒有失蹤者的地方。閱讀《裸山》，像面對複合媒材構成的多則「尋人啟事」。然而，「尋人啟事」往往意謂「人」是我們知之甚詳、一眼可辨識者。《裸山》中的「人」，並不只是「某人」，往往還與「誰」，這個並非一覽無遺、並非別無他指的代稱輪流出現。從「尋人啟事」到「尋『誰』啟事」，《裸山》祭出對各種暴力最深沉、不妥協、非簡化的抽象造字與詰問。說《裸山》是近年最具重量的作品之一，當不為過。

裸山(首刷隨書加映《裸山》番外極短篇〈暖蛇〉海報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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