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喚醒的睡美人，是柔弱的公主？還是冷血殺人魔？──心理驚悚傑作《沉睡的殺手》-博客來偵探社-好書指南-OKAPI閱讀生活誌

　　他對警察說，自己完全不記得殺害藤次郎的事了。
　　他說，如果他真的殺害了藤次郎，那一定是夢遊症的緣故。

　 ──濱尾四郎〈夢遊殺人事件〉（1929）

家喻戶曉的童話《睡美人》中，公主被巫婆的紡織機刺破手指，就此陷入沉睡，直到一位真心愛慕著她的王子突破重重難關，獻上一吻，才得以打破詛咒，彼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然而，「睡美人」並非只是傳說，現實世界存在一種罕見疾病「克萊恩－萊文症候群」（Kleine-Levin syndrome，又稱「睡美人症候群」），是神經系統異常造成的嗜睡症，往往一次可以睡上數週。2000年代更爆發令高科技醫學也為之震撼的「昏睡症」。筆者非常喜歡的科普書《謎病睡美人》（2021）就詳細介紹了這項從瑞典開始蔓延、好發於移民孩童身上的怪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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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昏睡病並非讓孩子突然倒下，而是有循序漸進的過程。病童一開始展現焦慮、憂鬱，爾後拒學、不與同儕相處，最後不再說話、終日躺在床上，陷入沉睡後，無論施予何種刺激，也無法產生任何反應。有些人睡了數個月，或睡了數年，也有人至今未清醒。而在醫生檢測下，他們的腦波與身體檢查皆顯示與常人無異。

事實上，孩子並非昏迷、也不是真的都在睡覺，他們的腦電圖有顯現「清醒」過。瑞典醫生用「淡漠」（apathy）來形容這種症狀，如今正式學名為「放棄生存症候群」（resignation syndrome）。腦神經學家蘇珊．歐蘇利文實地查訪研究後指出，包含瑞典移民與哈薩克一座城鎮的居民，這種集中在小規模地區的昏睡病，往往出現在患者徹底喪失或被剝奪希望時，是心身症與文化依存症候群的相互作用。「放棄生存症候群」是難民在持續的困境中發展出的極端特殊反應，是一種大腦強迫身體應對殘酷社會的消極抵抗。甚至在2017年經由媒體大肆報導下，擴散到全球不同地區。

現代醫學還沒有治癒「放棄生存症候群」這個嶄新病症的有效方法，甚至大眾對它還是相當不了解，不明白身心症和「裝睡的人叫不醒」之間的差異。而這個讓人好奇、充滿謎團的怪病，成了2024年最受英語出版界矚目的犯罪驚悚小說靈感，英國作家馬修．布萊克的《沉睡的殺手》（Anna O）在出版後賣出41國版權，是法蘭克福書展上的耀眼主角，實體書與週邊商品「安娜眼罩」鋪滿了書店門面，並榮登各大暢銷榜冠軍，美國收視率最高的晨間新聞脫口秀《今日秀》更稱它為「2024年最受歡迎的驚悚小說」。這一切的成功，來自它簡潔有力的高概念：王子受命喚醒的睡美人，到底是柔弱無辜的公主，還是冷血的殺人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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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的殺手》英文版與週邊眼罩。

「人的一生中有33年的時間在睡覺──沒有人能與睡眠撇清關係。」小說裡，司法心理學家班尼迪克．普林斯博士（Benedict Prince，姓氏單字也有王子的意思）的特殊專長是睡眠犯罪，除了在聖堂診所為患者進行失眠治療，有時也為倫敦警察廳、國際刑警組織、FBI提供睡眠相關犯罪的諮詢。但他的生活正陷入困擾，離婚後與愛女的相處光陰乏善可陳、事業停滯不前。就在這時，政府機關找上門來，他們注意到普林斯過去的論文聲稱有方法能叫醒「放棄生存症候群」病患。司法部決定將病人「RSH493」轉移至聖堂診所，讓普林斯對「她」實行這個方法。

「她」是真實犯罪界的偶像安娜．歐格維（Anna Ogilvy），英國內閣大臣的愛女，據信在夢遊中拿刀殺害兩名好友，並在手機發出犯罪自白後陷入長達四年的深度睡眠，真相眾說紛紜。相信安娜清白的人喚她「安娜歐」、認定有罪的人稱她「睡美人」。由於國際特赦組織的介入，政府可能被迫釋放安娜，司法部則是希望：安娜能夠醒來自行走進法院，在國家顏面盡失之前，完成這起人人矚目的審判。政府需要一個清醒的安娜，而普林斯需要藉由這起大案子攀上職涯巔峰──問題是，他做得到嗎？接觸沉睡的殺手有危險嗎？如果成功喚醒安娜，他會聽到顛覆世界的真相嗎？

「夢遊犯罪」並非天方夜譚，歷史上有諸多案例與判決，而針對其中最嚴重的殺人罪，判決也並不一致。哲學家亞里斯多德舉醉漢為例，認為該人選擇喝醉時是清醒、有理智的，因此醉酒後的行為即使並非出於自願仍須負責，根據此理，在「可控因素」下誘發夢遊發作的人也該負上責任。

1963年，北愛爾蘭第一次做出針對夢遊殺人的無罪判決：「如果一個人是在無意識狀態犯下暴力罪行，則此人不須為該行為負刑事責任。」往後最著名的案例，就是1987年加拿大青年肯尼斯．帕克斯案（Kenneth Parks），他在睡夢中開車14英里前往岳父母家，勒暈岳父並用菜刀捅穿岳母。陪審團的無罪判決遭到輿論批判，學者也在研究中提出論點：夢遊犯罪者通常被害人互相認識，因此難免令人起疑「夢遊」動機。

「夢遊犯罪」與「放棄生存症候群」兩大謎團，成為《沉睡的殺手》別樹一幟的背景設定。作者布萊克在採訪中表示，他接觸過夢遊殺人者，他們雖然張開眼睛動作、大腦卻不可思議的處於睡眠狀態。如何證明一個人真的睡著了？誰能界定睡著後的夢遊犯罪是有意還是無意？一位放棄生存症候群患者如果從長眠中甦醒，發現世界變得跟自己認識的完全不一樣，該如何面對？這部小說從構思到出版歷時近五年，大部分時間都投入在睡眠科學的研究上，且樣樣取材自現實生活，因此格外具有真實感。書中的「安娜歐案」與「史塔威爾殺人魔」莎莉．特納，讓許多讀者信以為真，可見作品之穿透力。後者是安娜在事發前曾私下調查的一起1999年重案，惡名昭彰的毒母弒子事件。

除了吸睛的概念設定，《沉睡的殺手》的小說內涵、技巧結構也相當扎實純熟。布萊克在小說裡展現了野心勃勃的文學素養，470頁的篇幅中，他交替使用安娜的日記、危險病患的諮商筆記，以及殺人魔的行兇自白等多種文體，成功抓住讀者的注意力，此外，小說處處可見經典致敬與文學引用：從古希臘悲劇《美狄亞》，到真實犯罪報導文學鼻祖楚門．柯波帝的《冷血》（1966），以及希區考克的經典電影《迷魂記》（1958），與市面上許多流行驚悚小說相比，本書顯得品味獨具，讀來十分享受，筆者在閱讀過程中，彷彿見證布萊克以「睡美人殺手」一角挑戰女性版《冷血》的企圖。

本作同時也針對幾個社會現象提出尖銳諷刺，包括串流平台時代，世人對真實犯罪的集體狂熱，以及我們長期對女性犯罪者所投射的妄想與迫害。當代犯罪迷早已不滿足於觀看紀錄片，還可能競標兇案遺物、前往犯罪現場「朝聖」，將殺人魔與被害者偶像化。小說中，普林斯終於喚醒了安娜——這位從25歲沉睡至近30歲的聰明女子，是否真如大眾期待，是血腥童話裡的「安娜歐」或「睡美人」？當媒體將她塑造成「蛇蠍美女」，又有誰真正關心她在那晚經歷了什麼、為何陷入放棄生存症候群？

書中另一條敘事線，是20年前的史塔威爾殺人魔莎莉。她因殺子罪被關入精神病院，後來又被布魯教授（普林斯的診所老闆）操控進行「美狄亞實驗」，表面上是協助重建人格，實則是殘酷的虐待。令人聯想到恐怖的前額葉切除術，也揭露了精神醫學最黑暗的面向。

《沉睡的殺手》作為一本討論度拉滿的頂級犯罪小說，關於一連串命案的內幕自然別有文章。布萊克自小就是推理迷，最愛謀殺天后阿嘉莎．克莉絲蒂。他期望自己的小說能像劃時代的《羅傑．艾克洛命案》（1926）一樣在結尾帶來驚人的逆轉。他認為現代讀者在串流平台影響下，比起任何時代都還熟悉各種形式的刑偵劇，因此，要創造出真正出奇不意的反轉與標誌性角色，成了當代推理作家最大的挑戰。在本作中，他堂堂正正地告知讀者神秘殺手「病人X」的存在，又以俄羅斯娃娃般層層遞進的敘事，設計出好幾個難以判斷身分的紅鯡魚，將真正的陰謀以最邪惡的方式引爆，身為專業編劇的布萊克，深諳戲劇化的鋪陳效果，讓挑剔的讀者心滿意足！

2019年，英國編劇艾力克斯．麥可利迪斯（ Alex Michaelides）以處女作《緘默的病人》掀起全球暢銷熱潮，他自己將在精神病監獄的工作經驗融入小說，創造絕妙的心理謎團。就像佛洛伊德所言「心理學就是一種偵探活」；《沉睡的殺手》接續了最高水準的異常心理犯罪，已被伯蘭蒂製作公司與華納兄弟集團高價買下改編權，更被 Netflix 視為接替《安眠書店》（2018）的驚悚大戲──如果你張開眼睛，惡夢裡的血海景象不是夢而是現實，但你卻對自己的罪行一無所知，從此還能夠安心入眠嗎？在這個坐立不安的夢境世界裡，「你」到底是誰？

《沉睡的殺手》是充滿古典推理韻味的現代謀殺傑作，亦是一堂帶有神話色彩，令人不願離開教室的「大師級」心理學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