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密線條壓低天際，攀過建築物立面，爬越人類肌膚，凡有褶襞接縫，必黏附細密陰影，產生視覺上揮之不去的髒淤。翻看台灣漫畫家柚子的新作《良田：柚子異色精選集》，從詭異人物造型和陰鬱畫面，不難看出恐怖漫畫大師伊藤潤二的影響。
伊藤潤二諸多作品，如〈墓碑鎮〉、〈長夢〉、〈祖先們〉，構築出一個世界，敝舊社區的閉鎖空間、杳無人煙的荒鎮，渲染出令人窒息的氛圍。相較伊藤潤二，《良田》少了伊藤特有的陰溼黏膩，著力刻畫當今社會議題。
然而，柚子的短篇漫畫承襲了伊藤一大特色，即以人體外在異變，反映人作為疏離的存在，面對陌新事物，恐懼如何模糊原先的認同，造就怪誕（uncanny）效果，令人感到似曾相識卻又極度不安。如伊藤名作系列〈漩渦〉，漩渦圖樣起初只出現在日常可見的物體上，卻漸漸蔓延至人身，致使故事角色逐漸與漩渦狀的物體同化，引發神祕狂熱，甚至突變為昆蟲或屍身，喪失了人類所謂的正常形態，淪為一種奇觀。
伊藤潤二愛藏版9 墓碑鎮
良田：柚子異色精選集
漩渦 完全版 全
而《良田》收錄的〈偶話〉，同樣探討如何界定正常，卻反其道而行，聚焦在百貨公司人體模特兒上。不同於人類高矮胖瘦各異，塑膠模特兒皆擁有近乎完美的軀體。故事由某名模特兒突然產生意識展開，倡議自身體態既合乎黃金比例，理當擁有比人類更優越的位階，說服眾模特兒群起對抗人類，但內部的異議雜音，導致它們漸生嫌隙，演變成相互殘殺的慘況，最終斷頸斲肢，屍首堆積成山。
相對於伊藤〈漩渦〉系列的人體異變，〈偶話〉藉由比人類更為完美的模特兒塑膠身軀，製造怪誕氛圍。過於醜陋和過於完美的身體，其實都偏離了對外表正常值的認知，挑戰人類認同的定義。
模特兒本非血肉，一旦萌生意識，卻具有與人類相仿的身分認同，甚至如人類般競逐優劣，區劃敵我，誅殺異議者，爆發集體癲狂，泯除了人與非人之間的界線。篇末跨頁布滿光頭模特兒，個個張著空洞杏眼，僵化地展示豐乳細腰，更呈現出高度同質化的、非人的視覺奇觀。
〈偶話〉©原動力文化《良田：柚子異色精選集》
在另一篇《良田》的同名短篇作品〈良田〉，作者進一步思辨人體與認同的關聯。這篇反烏托邦的漫畫，探討高度爭議性的代孕議題，由少女小莉的觀點出發。小莉父親與代孕機構簽署契約，同意車禍腦死的植物人母親參與「良田代孕計畫」，提供代孕服務，以換取維生機器運作的高昂費用，並藉此補貼父女倆的生活，而政府為挽救少子化趨勢，也鼓勵這類商業模式。
故事開頭即出現母親臥床的形象，剃光頭卻擁有碩大乳房的女性，四肢大張，任由器械管線入侵身體，極為類似〈偶話〉裡的模特兒，喪失了個體的獨特性，僅有乳房，及雙腿分開所暗示的產道被突顯出來，儼然一具承載子宮的皮囊，只餘生殖價值，全然無法抗拒醫療系統的操控。
〈良田〉©原動力文化《良田：柚子異色精選集》
與之對照的，是披著黑髮，睜著靈動大眼的女兒小莉。小莉長大成人後，逐漸質疑良田計畫的意向，企圖從政府與財團的詭辯中發掘真相。然而，良田計畫已實施多年，與資本主義緊密結合的父權結構發現，與其利用腦死女性製造下一代勞力，不如去除年輕女性的意識，可製造出生產力更高的「良田」，催生出女大生淪落黑市代孕的地下經濟。於是當家庭財務陷入困境，小莉驚覺自己只因擁有生育功能，便可能在父權的威逼利誘下，重蹈母親覆轍。
最終女兒背負著母親，行經醫療機構一排排病床，走向大門。作者以俯瞰視角，設計母女二合一的逆光身影，如摩西分開紅海，堅毅步向跨頁左上角，遺下龐大陰影，籠罩著多具挺著乳房孕肚、面目模糊的女體，阡陌縱橫，躺成一畦畦齊整的田畝，並借助門口湧入的強光，勾勒出一尊尊肉軀形狀，顯曝出殘酷真相：當資本主義將生殖納入其系統，掏空女性能動性，使其成為密集生產的溫馴農場，竟是維持國家與社會運作的上佳策略。
而良田之良窳，女性之良窳，繫於能否除掉意志這個 bug，成為純然的工具。這是〈良田〉篇名最尖銳的諷刺。
〈良田〉©原動力文化《良田：柚子異色精選集》
作為良田預備役的良家婦女，無法像伊藤潤二塑造的惡女富江，自帶一股不可控的生物性與生命力，得以在經歷多次男性屠戮後，不斷再生，令整個父權體制為之顫慄。小莉母親是無名亦無形狀的肉身，只能藉由勇敢的女兒，負載母親行過街頭，穿越攜家帶兒的群眾，拒絕回歸正常家庭的劇本，走向不確定的未來。作者沒有明示，母親能否獲得救贖，取回被剝奪的人性，而是寄望年輕世代女性，若遭遇與母親相仿的剝削，或可奮起抵抗父權體系，但也只是或許。
〈良田〉同樣承繼了前述人類遭受極端物化，陷入非人狀態的恐怖感，但伊藤潤二傾向創造出極致且全然的怪誕，並無限綿延擴張，讓所有角色無所遁逃於天地間。柚子的敘事常在故事達致癲狂之際，以微小的轉折收束，有時添抹些許黑色幽默，沖淡恐懼的濃度；有時如〈良田〉結尾，在麻木茫然的群眾間，主角踽踽逆行，儘管將來是未知的空白，濃霧仍透出一絲微光。
而濃霧瀰散後，柚子或許仍不厭其煩地描繪密密麻麻的線條，在物體上，在人類赤裸肌理上，只因那些褶襞內的髒汙，便是我們生存其中的世界。
良田：柚子異色精選集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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