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氣與情緒時常難以名狀,像某種黑沉沉的低氣壓,讓人喘不過氣,又想大吼。兒童的怒氣尤其讓成人不知所措,只要孩子一發脾氣,成人的第一反應常常是指責與壓制,「你又發脾氣了!」、「這麼愛生氣!」……,我們很難找到妥切的方式面對孩子與自己的情緒,因為坊間有太多訊息,要我們提高情緒智商,容易動怒的人,不分大人小孩,都會認為自己是「需要調整的人」。
讀到《泥巴殿下:泥巴國的公主》時,我心底有什麼東西融化了。永遠選擇與孩子同一國的阿雷馬娜,把兒童難以訴諸言語、因而憂鬱不快樂又自責的感受,化為巨大、不斷滴水、黏糊糊的「泥巴國公主」,為兒童的情緒創造出一個奇異世界。這個世界有自己運作的邏輯、自己的地貌、植被與生物。這個奇特的世界,就是由孩子的負面情緒餵養的。
故事開場,小雪就說自己脾氣不好,「我對人很兇,也很粗魯」。
「泥巴殿下」告訴主角小雪:「妳愈壞,我就會長愈大。」這裡的壞,其實是孩子無法紓解自己的情緒、無法表達自己真實感受,而展露在外的破壞行為或激烈反應。
「情緒」幾乎是當代繪本的必修課主題,然而像阿雷馬娜這樣在故事才開始就讓主角自述「我對人很兇,也很粗魯」的作者少之又少。小雪雖然察覺自己的情緒,說自己脾氣不太好,這種種難以擺脫的惡劣情緒,很可能源自她根本不曉得該如何消化別人對她的不理解,她早已內化其他人貼在她身上的標籤:無法控制情緒的人……他們說:「不要鬧了、冷靜下來、回妳的房間去。」
小雪從打開的人孔蓋沿著很長很長的梯子進入漆黑下水道,這段歷程,如同阿雷馬娜在今年台北國際書展分享中所說,既像是《愛麗絲夢遊奇境》的愛麗絲向下墜落的過程,也像《野獸國》裡的阿奇搭上船、航向野獸居住的國度。不同的是,小雪在泥巴國遇見的泥巴殿下,實際上就是另一種形貌的自己。這個自己可以不受壓抑的大發脾氣,可以狂哭、搥地,想要找到更多認同自己的夥伴,一起永遠住在泥巴國——這裡接收所有不高興的情緒、可以找到滿坑滿谷人們生氣時扔掉的東西。所有人都到過這個國度,只是在他們社會化、認定自己不該亂發脾氣後,有可能就愈來愈少回來。
在下水道,小雪遇到「泥巴殿下」。
所有人都到過泥巴國,在社會化、不會亂發脾氣之後,可能就愈來愈少回來。
小雪想乾脆留在泥巴國好了,床邊一群泥巴鼻屎怪笑她:膽小鬼!你不敢回家!
這時,小雪的哥哥森突然現身,要帶她離開泥巴國,一起回家。小雪非常驚訝,她一直認為哥哥不喜歡跟她說話,也不喜歡她。可是之前小雪就已經在「厭惡博物館」發現森的小黃狗,原來,森也來過泥巴國,也曾經在發脾氣時,用力扔掉自己喜歡的玩具。阿雷馬娜用這樣的反轉,讓讀者知道:不論是誰,都同樣經歷過反反覆覆的情緒風暴,這是童年和人生的一部分,不是必須摒棄淘汰的什麼壞的過往,是成長的一環,也是每個人必須一次又一次面對的自我。
我們除了可以在「厭惡博物館」找到所有人生氣時丟棄的東西,也可以在「怒氣儲藏室」裡找到各式各樣的憤怒:各樣各類的罐子和盒子裡,裝著形形色色的憤怒,粉末狀的、果凍狀的,還有糖漿狀的,你甚至可以來一杯「憤怒果汁」,只是別人的憤怒可能很好喝,自己的憤怒恐怕就不那麼容易消化了。
小雪在「厭惡博物館」發現森的小黃狗,原來,森也來過泥巴國。
「怒氣儲藏室」有收納各種憤怒的瓶瓶罐罐。
阿雷馬娜創造出的泥巴國,讓人想起《無所事事的美好一天》裡小男孩因為不小心把遊戲機掉進水裡,才發現森林裡的一切如此魔幻神奇,阿雷馬娜繪出土壤底下的神祕結晶、種子與數不盡的小巧生命;到了《泥巴殿下:泥巴國的公主》,則開拓出一整個由情緒與感受催生的國度,奇妙的是泥巴殿下可以無限放大,也可以不斷縮小,小雪抱住泥巴殿下,理解她、接納她後,泥巴殿下竟然變得愈來愈小,最後只留下一小段樹枝。
阿雷馬娜在這本書裡呈現了各種層次的自然色彩,光是泥巴王國裡,就可以見到各種棕、綠與藍,扭來扭去的樹與各種植物映襯著泥巴殿下與小雪一前一後的身影,感覺就像進入了難以言喻的奇幻國度;開頭與結尾的白色調其實不太一樣,開頭的灰白天空飄落著雪花,小雪仰望亂成一團的電線時,心思也非常紊亂,到了故事最後,森帶她回家,畫面變成白牆與棕紅地板的室內場景,散發跟前頁不一樣的溫暖氣息。到最後一景,森和小雪肩並肩站在陽台,暖紅色的樓房與天空飄落的白雪,更讓人覺得兄妹神清氣爽的欣賞著雪花。他們擁有全世界的時間啊,安安靜靜站在一起什麼都不說的時間,我們呢,也擁有安安靜靜停下來,好好思考自己的感覺與情緒,以及永遠奧祕的童年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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