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令專欄｜喝茶與讀書】08.鐵觀音——火來火去的《臺北男神榜》

《臺北男神榜》是一本徹底充滿火味，從裡到外，風風火火的一本散文集。且看唐墨從拜拜的「香火」對比子嗣後代的「香火」；虛擬電玩遊戲的「戰火」呼應渡海來臺爭地械鬥的「戰火」；阿媽年年炊粿專用大灶的「灶火」碰上黑令旗討債的意外「電火」；華西街長輩們雙手炙熱的「熱火」流轉至疫情後尋找魷魚乾阿婆攤車的「炭火」；直到全書的末兩章，從境內到境外，從蓮池大師的《七筆勾》帶出唐墨前往日本出家的淵源，結尾的後記，提到「末代女巫」依然繼承近似火供的方式，藉由杓鏟，「大火大火地」注入意念。

火來火去的字裡行間，我看出彷彿長久盯著火焰般跳動的節奏，目光被韻律吸引得無法動彈，也在不同氣味與熱度的與「火」共讀中，玩味著唐墨善於吟唱籤詩般的語境美學。

臺北男神榜

每次遇到字裡行間暗藏強烈節奏、拍點或音樂性鮮明的文學作品，常常會讓我的大腦連結到鐵觀音。且不是生鐵觀音，而是熟鐵觀音。生鐵觀音是指沒有焙火的鐵觀音，亦名為綠觀音，指其色澤青綠。熟鐵觀音則是指傳統的鐵觀音製法，需要數天數夜不休不眠地焙火，極度考驗製茶師的經驗與體力，最終成品色深如鐵；而市面上有常稱炭焙鐵觀音的茶款，主要強調其濃郁深厚的碳焙香氣。（本文接下來提到的鐵觀音，皆指熟鐵觀音。）

能喝到一款焙火足，氣感通透，又不殘留火味，不僅能從茶湯帶出前泡幽微的花香，中段滋味展現熟果香，尾端在齒舌之間回甘，又沒有刺激性的體感如咬舌、卡喉，且尾韻中能感受到「觀音韻」的一款茶，著實不易。

好喝的熟鐵觀音不好找，但我卻在《臺北男神榜》中，找到久違的「觀音韻」。宛如跟著呼吸般，迴盪不已的韻味，亦如唐墨的行文中，帶給讀者的幽默感與節奏感，兩者不斷交錯，形成一股音樂性強烈的街頭說書氛圍。

我忍不住找出珍藏到不太肯喝，只剩下一小包的鐵觀音，泡著搭配書。

「現在只要聽說有人遇到束手無策又難以用科學解釋的困境，我都建議一律先去大廟拜拜，抽個籤詩，讓神明來提示一下接下來的方向；或是吃個紅龜粿、吃個米糕，幫助自己脫殼重生。」

第一章的〈觀音契〉，唐墨以氣勢驚人的病體亮相，幾乎都在鬼門關前，還能帶讀者一口氣走馬燈，包含送醫的來龍去脈也毫無冷場。最後，死馬當活馬醫，不僅從新店的慈濟醫院轉院（轉進關渡宮的轄境內，關渡宮就是唐墨拜觀音為乾媽的廟），同時開葷補身，吃下母親幫忙求來的「桂圓米糕」，象徵脫殼重生，終於在當週出院，順利去還願。

鐵觀音的香氣濃郁，茶湯滋味厚重，不論搭配桂圓米糕或紅龜粿，肯定都很適合。我一邊讀一邊餓，唐墨愛吃粿，讀到他寫吃、做粿的部分，特別引饞。

在第二章〈安溪教練〉除了寫粿，也寫到安溪諸神，尤其身為漳州子弟的他，在大學時期搬進景美文山一帶，搬來住去幾回，都離不開、或容易不小心就住進安溪男神守護的轄境內。即使如此，除了更密切交流當年墾殖與械鬥的情況，唐墨也多次跟著尪公的陣頭，巡訪木柵茶園區。

「⋯⋯安溪縣位於閩南的丘陵地，渡海來的安溪移民有很高比例，都是從事種茶或跟茶葉有關的茶業產業鏈，而尪公、祖師爺公、法主公、安溪城隍等諸神明，除了比較籠統通泛的濟世救人之外，全都自帶驅蟲、散瘟、保佑茶園的特殊科技加成⋯⋯」

最初學茶，想認識鐵觀音，卻不知道怎麼欣賞鐵觀音，總是被提醒著，若喝鐵觀音，最主要就是品味其尾韻所帶來的「觀音韻」時，越發覺得虛無飄渺。每當我反問，到底什麼是「觀音韻」？得到的回覆都是「只有鐵觀音才會有的特殊尾韻」。

然而，還沒等到我掌握清楚「觀音韻」，市面上的鐵觀音產品已逐漸改變，隨之而來的，是發酵度與焙火度越來越輕的鐵觀音，我也曾追問原因，不外乎是傳承的斷代；年輕人無法為了焙茶而沒日沒夜捨棄睡眠，時間與體力的付出減少，就反應在縮短做茶的製程上。也有一說是焙火味太重，為了迎合不同的市場需求，符合一般消費者的接受度，所以將鐵觀音越做越輕（發酵與焙火）的趨勢。

「是因為林立的樓房讓我們尋不見古老的香路，看不見神域，神明的境被遮蓋住，所以我們也越來越不信邪。」

林立的不只樓房，還有青春期的唐墨與玩伴在電玩遊戲《世紀帝國》裡，各自林立的人海與稻浪。在第三章〈萬善同歸〉中，因歌曲〈臺北迎城隍〉曾經蔚為流行，唐墨在日後的研究，發現這首歌出自日本演歌，轉而沉浸在日本音樂所展現的文史風情，層層堆疊與積累的音樂品味，彷彿鼓舞著曾因地緣關係接觸南管、學習南管的唐墨，甚至立下「總有一天我也要把臺灣械鬥歷史寫成這種大部頭專輯」的壯志。

唐墨的支線任務看似紛雜，要隱藏性向又學南管、採集阿媽錄音的音樂；又要練習演歌原曲與變曲、暗訪天王（第五章）、要向住家周遭長輩問安（第六章〈境主〉），直到第七章〈七筆勾〉，唐墨寫到他要出家，且如何出家——讀畢真想聽一次蓮池大師所作的《七筆勾》。

唯一讓我讀得忘記茶湯，久浸過頭，導致鐵觀音泡成了不知此茶為何物，但知鐵歸鐵，觀音歸觀音的，是第四章〈阿叔〉。讀完之後，慢慢品飲茶湯，液體進入身體，幫我還原心緒，回神知覺，再多的濃烈滋味諸如茶湯苦澀或其他，都不如讀到〈阿叔〉一章，所感受到的複雜。

唐墨書中的情節進展，與鐵觀音最為相同的部分，就是可以「慢慢化開」。有些茶久浸、泡過頭，入口瞬間，會因滋味太過強烈而不適應，但嚥下茶湯後，口感的刺激性不會停留太久，能夠慢慢化開，最後，甚至能有回甘的感覺。這是我在讀完《臺北男神榜》後，領略到彷彿鐵觀音般，香氣是美豔的熟果調，茶湯結構是複雜而穩定，至於尾韻的觀音韻呢，就像後記中的〈末代女巫〉一樣，值得讀者細品究竟。

臺北男神榜 (電子書)

可以製成鐵觀音的品種繁多，一般說「正欉」的意思，是指「紅心歪尾桃」。最初，紅心歪尾桃即是製作鐵觀音的傳統經典原料。然而，台灣相較其原生地（中國安溪為主）的環境條件不同，導致生長不易，產量不盡理想，故市面上陸續有其他品種的茶樹製成的鐵觀音作為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