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令專欄｜喝茶與讀書】07.棒子茶——聽茶湯出來的聲音讀黃鴻璽《夜奔》-小令

在我的書桌上，除了書，第二多的就是茶。
選一款茶與書對話，不想太複雜，接近直覺。
選好茶後，透過與茶相關聯的各種細節，嘗試交織出喝茶閱讀筆記，用一款茶期待一本書。

曾在茶行看過一大袋的棒子茶，也在室友的食物庫存中看過棒子茶，但我自己從來沒喝過。室友說，會買棒子茶是因為一來便宜，二來沒有咖啡因。被推薦過幾次，但從來沒有想過要喝。

在看《夜奔》的時候，忽然想起棒子茶。從茶櫃中找出一位學過製茶的朋友送的棒子茶來喝。記得他說棒子茶看起來醜醜的，但喝起來很甜，很甘口。

當我被問怎麼選書配茶時，總想回答直覺。後來仔細拆解，發現是閱讀過程中有很多感官連動，最終會以其中一至二種感官為主軸切入。我之所以會想在閱讀《夜奔》過程中，選擇搭配「棒子茶」佐書，也是因為想起那位學過製茶的朋友，同樣充滿江湖神秘的俠氣感。我們只見過一面，但他聊天的方式，讓我發現我好久沒有這麼專心聽人講話。

如同我捨不得讀完黃鴻璽的《夜奔》，就因其是一本罕見以調度讀者「聽覺」為主的「有聲」散文集。

夜奔：胡同裡的神祕客棧，超越門派的武術大觀園

遇過資深茶人前輩曾說：「泡茶泡久了，有一天，自己忽然就會開始聽。聽什麼？聽茶湯出來的聲音，一聽聲音就知道；這泡茶有沒有泡好。」

《夜奔》是一本適合練習「傾聽」的書。

「要我意念下沉，要我用腳打拳，要我放棄直線思考，要我渾身充滿擰轉與撐拔，他要我身心從裡到外都『不舒服』。」

黃鴻璽原是武術教師，為了跳脫舒適圈，一奔，就往北京胡同裡四合院開了青年背包客棧。即便過程中有起伏，聽見恩師的話猶在耳邊響起：「你蹲得不夠低」、「你總是想要跳高，你經常貪多嚼不爛，你基本功都還沒練好！」，但他仍然從夜奔北京扎根，接著夜奔大同、夜奔平遙，在穩定經營的最高峰，到疫情爆發後，十年一瞬，黃鴻璽結束客棧的營運，回到臺灣，寫下宛如人物速寫般的《夜奔》。

「武術課是第一年開始規定所有員工進修的課程，一週四次，當時還沒有書法與閱讀，純粹是靠練拳訓練員工心性。」

當泡茶或喝茶到一個程度，慢慢浮現出很多問題，且絕無單一標準答案，最佳解就是「自己的感覺」。然而，當日常很多情況都要依靠感覺時，容易因此疲乏到「沒有感覺」、「感覺不出來」，好像「感覺」也被迫從體內爆棚到外，形成另個自我人格，去幫忙背負每日過載的資訊量。此時，也許可以試著改變感官的注意力，轉成「聽覺」為主，或說，換成啟動全身的「傾聽」。

「蓋瑞特基本上沒請過假，他從最熱的夏天練到最冷的冬天，三十五度高溫到零下十五度氣溫。我以為他逐漸喜歡上武術，後來他說這是工作的一部分，沒有喜歡或不喜歡，答應了要練就要練。」

我看著《夜奔》的文字，腦中繪聲繪影出情節中的人物對話、場景聲響。黃鴻璽看似寫出各形各色、來往夜奔的面孔與聲調，實則是閱讀時的我，彷彿在平行時空，跟著進入夜奔十年回放的濃縮音軌中；一起細聽每一個人的當下情境的錄音檔，不論內在或外在。黃鴻璽透過《夜奔》，記錄的不僅是一個說書人的見聞，更是一位傾聽者的感悟。

在第一輯〈店內〉的篇章中，黃鴻璽寫「萬事皆是中醫」的李俠對他說明更換櫃檯椅子的原因：「那種軟椅子久坐傷尾椎，木凳子養人，坐一天脊椎就直一天。腰椎痠了就會起來走動，卸了力再坐回去重新養。」

同樣是員工要練拳，黃鴻璽寫到：「李俠會在我講最基本的觀念時最專心。有一次我講了後背撐拔的概念，我當時說了一段話：『嚴格來說，傳統武術不講究『拉筋』，而是注重『撐筋』；不講究『延展』，而是『拔骨』。後背脊椎的節節撐拔是一個典型的功法，意念的鋪展很重要，我思故我在，撐筋拔骨兩三年。』」

又比如，在寫夜奔平遙裡的守院人李師傅：「李師傅的正式工作頭銜就是燒煤師父，工商局要登記。他也每天早中晚固定在鍋爐房看火。院子裡的東廂房就是鍋爐房，他也很神奇，只要他在，火不會滅，水也不會過沸。我偷偷試了幾次，不過就是用鏟子把煤炭送進鍋爐，結果不是滅火就是起白煙，我的高中化學完全沒有幫助我。」

第二輯名為〈店外〉，專門介紹來訪夜奔，或教拳練拳，或打工換宿的客人與好友。譬如，黃鴻璽寫到一位俄羅斯女生Daria意外痛失雙親，為了修道療傷，獨自前往中國湖北武當山習武兩年：「她在武當山武術學校的生活大概如下：早上五點起床，集體跑山訓練體能，六點集合吃早飯，接下來是大量的基本功訓練，十點開始套路演練。中午吃飯，午休睡覺，下午三點開始繼續訓練，傍晚收操，集體晚飯，飯後就是自由時間，每週休息一天。」

Daria接著來到夜奔北京要換宿，換宿的條件就是教拳。黃鴻璽明確要她教五禽戲而不要套路，原因是：「套路是編創的，古人今人都可，只是個空殼，再有名的拳也只是個架子，你五天能教我們什麼呢？五禽戲不一樣，簡單的氣功操，但畢竟是套功法。功法是教完了可以回家自己練。」

另一位來自冠縣的李冉則是自小練功，加入客棧的練拳時，偶爾被黃鴻璽邀請示範動作。本身喜愛長拳的黃鴻璽，比起外在表演，更在意挖掘深層的拳理。他也曾多次關心李冉的武術鍛鍊：「李冉是長拳底子的身體。長拳確實是好拳，拳架本身純淨如白水，練起來很舒暢，嚴格來說，是所有北方拳種的母拳。長拳除了完善的訓練體系之外，最大的優點就是轉化性很強，而且不容易走味。」

這輯的尾聲，像畢業紀念冊最後一頁的簽名，每一個人的名字在最終，都會有一句黃鴻璽重複無數次慎重的感謝：「謝謝你來夜奔北京練拳」。

最後一輯，名為〈城內〉。每次重看〈城內〉的任何一篇，我都想要先放這首馬友友的〈libertango〉當背景。曲目的出現是來自〈王磊咖啡〉一文中。播放後，發現跟〈城內〉的文章都極為搭配。不知重播幾次，也不知重看幾遍，常常，很快就會讀到後記的〈復盤推演〉。〈復盤推演〉總是會讓我想到自己高中在學象棋，復盤失敗的時候，被指導老師說：「你剛剛是這樣走的嗎？不對吧。你剛剛不是走這子嗎？」

指導老師告訴我：「你每走一步，都是應該想清楚才走的。如果你的每一步，都有清楚思考過，復盤的時候，你不可能不記得自己當初是怎麼想的，才讓你走到這一步。」

黃鴻璽則在〈復盤推演〉中寫道：「復盤不是記憶力大考驗，更多的時候是一場廝殺之後，兩人安靜和平的對話。」

我深以為，復盤要面對的不一定是對手，復盤更要面對的，是自己。再次承擔自己選擇的路，再次承認自己的決定。然後，再重看著自己一次，儘管看不看得清楚，不是一時半刻能知曉。黃鴻璽看似習於觀察與速寫的人物誌，也許是為了能夠更純粹地表達在觀察的同時，他所傾聽到的一切，傾聽一個個生命來到眼前的機緣與相遇，同時，也包含傾聽自己。

喝著棒子茶，讀完《夜奔》。茶湯很單純，沒有任何轉變或層次的甜水感，確實適合闔上書本後，靜下來，細細傾聽自己。

夜奔：胡同裡的神祕客棧，超越門派的武術大觀園 (電子書)

小令茶房｜茶知識

棒子茶

棒子茶又稱「茶枝茶」、「茶梗茶」。茶梗含水量高，在製茶過程中，有時候會有大量的比例被捨棄，因水分常被保留在茶梗，若茶梗的比例過高於茶葉，當長期存放或保存條件不理想時，可能會導致茶梗的水分影響茶葉的狀態，使其較易變質。
棒子茶在市面上很少見，一般不太會成為主流商品，進入通路販售，除了因低價而難有利潤，也跟一般人對於「茶」的長相賣相、喝「茶」的認知不大相同。
雖然有人會專門收購棒子茶，也有人怕失眠而只喝棒子茶，但因爲量少，所以需要特別去找，或有配合的茶農、製茶師，在精緻挑揀過後，將留存剩下的「茶枝」售出。

※本篇文章由作者個人創作授權刊登※

01.白茶——與《致白目者》
02.大吉嶺月光茶——澄澈的醒者《滿島光未眠》
03.野枝烏龍——彈勁與《獸身譚》
04.東方美人茶——新年與《我的公寓》
05.紅玉紅茶——任何隱而不癮《努力是癮》
06.紅烏龍——天秤的兩端以及《你在暗中守護我》
07.棒子茶——聽茶湯出來的聲音讀黃鴻璽《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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