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三立新聞出了一則「人力、環境出問題?幼貓收容4天後死內部資料曝 動物之家驚傳犬貓大量死亡」新聞;而在動物之家工作群組中(含公務員和外包工作者),出現的卻是紛紛抛出X字(髒話)。其後,他們為揪出吹哨者,把一位「可能和他們群組不甚合拍」、「對動物較熱心關注」的外包員工在不分青紅皂白下退出群組,並在沒有商量餘地下,解聘這位外包員工。
各位心裡可能會有一個「正義」問號,為什麼他們不去改善真正的問題,而是努力掩蓋問題呢?難道同僚間的氣氛是自欺欺人、屏蔽於現實之外?
案例二:
2024年10月,一隻下巴嚴重骨碎受傷的貓,從收容所配合的急傷醫院送回收容所,四位櫃檯工作人員一致以「未結育、無開放領養」為由拒絕民眾領養,無視貓的病情必需及時送至大醫院;櫃檯人員雖非公務員,但無疑體現了場所文化。原本可向主管請示特例開通、包含「無晶片貓入所後七天始能開放領養」此一規定,但他們從頭到尾沒有商量餘地。
後續議員來關心,資深公務員更是「能不加思量就做出決策」,立刻安排要送回急傷醫院,無視貓的病況是急傷醫院無法處理的;後續又因內部行政作業方便的原因,再拖了好幾天,總共白白耽擱14天,受傷範圍太廣及受傷時間太久,導致手術成功率大幅降低。
請容我以《誰讓公務員生了病?》書中觀點來回應此二案例:
公務員用最快、最直覺的反應去做安排,並沒有經過反覆推敲的過程,也就是書中提到「不經思考」、「過程中不會有什麽個人損失,但手握大權,可決定個案是否能得到協助」,對案例二更是一針見血。
收容所對領養設下的規定,看來也就是一般通則,未料全體工作人員已被「公務員文化」浸透透,無法變通以致弊病百出,在攸關動物生命的場所更顯荒謬。
容我再說案例三:
某志工見一隻狗狀況不對,要求公務員協助外送至急傷醫院(因收容所本身非動物醫院,無法處置之醫療,另有簽約的醫院)。
公務員:今天沒辦法,還有別的事。
志工:有比生命重要嗎?
公務員:那是你們的想法,還是要照程序走。
(隔天,該隻動物死亡)
志工找另一位公務員申訴,公務員裝忙低頭看文件,從沒有正眼看志工。
志工:你這樣很不尊重人你知道嗎?
公務員才抬頭看他一眼,說:你意思是狗都不能死嗎?
志工:可以死但不是這樣死!
……
諸如此類的案例,我可以繼續寫滿十張。
原本我的生活,和公務員八竿子打不著。介入公立動物收容所的這幾年,眼睜睜目暏多起公務員經手的「有問題」事件,仔細剝開一層一層進去,愈是印證一般人對公務員的印象:一板一眼毫無變通、什麼都拿似是而非的法條來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心裡冒出一個又一個問號,於是看到此書如獲至寶,竟然有一本談論公務員的書!除了其不可忽視的「組織文化」、同僚影響(因為他們是如此密集在一個空間上班)、全部是「知情人士」,此書更是花了一個章節來談「當公務規則不敷使用:非正式分類法及同僚問責機制」。不過剖來剖去,還是對現實無助。
有句延伸自漢娜.鄂蘭經典著作《平凡的邪惡: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審紀實》的話:「一旦人停止思考,大屠殺就有可能重演。」
此話是從職場上「遵守上級命令」延伸來的,漢娜.鄂蘭對艾希曼的著墨和我觀察的收容所公務員,竟有異曲同功之妙,在我做志工的兩年半內,志工督導最常說的話是「這是規定」、或是一再重覆「規定」、「這是長官指示」。我們一般以「官僚」來統稱這一切,但經過此書的深入剖析,又連結上了「奉命行事的平庸邪惡」。
《平凡的邪惡》提到艾希曼「只會講官話」,「官話成了他的語言,因為沒有這些老套詞語,他真的一句話都不會說了。」「記性不好的會一再重複完全相同的成語套話,以及自己發明的陳腔濫調」、「聽艾希曼講話愈久,便愈能發現,他語言能力的欠缺,跟他無法從別人角度思考的特質是緊密相連的,他完全無法溝通,原因不是他撒謊,而是因為他被一個堅而不催的牆包圍,將語言與他人的存在隔離在外,因此,也無法感知現實。」
《誰讓公務員生了病》作者則提到:漢娜.鄂蘭在她對艾希曼的審判研究中曾提一個觀點:若說艾希曼道德淪喪,那不是因為他的人格有缺陷,而是他變得無法自我思考。鄂蘭在描述這場審判時,不斷強調「沒在思考」(thoughtlessness)。她筆下的艾希曼是「根本無法說出一句不是廢話的話,他的所有言論都是空談」。她又接著補充:「愈聽你會愈清楚體認到,他無意義的言論與他沒在思考密切相關。」鄂蘭的論點雖具爭議,但她想呈現的艾希曼並非窮凶惡極之徒,他最大的錯誤是放棄了自主思考的能力。
無法置信2025年的今天,我親眼見識了公務員身上有諸多艾希曼的影子——「沒在思考」、「謊話連篇」、「根本無法說出一句不是廢話的話」,「未曾看過他們的決策對民眾(動物)產生的影響」、「人性反應被消耗殆盡」、「那些坐在辦公室的公務員作為納粹大屠殺的關鍵人物,實際上很少接觸到受害者。」也就是所謂的 desk murderer。
就算如此,即使民眾有方便的申訴管道,整個相關的公務體系卻是完全合理化他們的行為、賦予正當性,任何「出錯」都可以用「行政裁量權、判斷權限」為由,切中書中寫的「裁量權不光是公務員可以逃脫咎責的手段,更是一種合法並經上級授權的權力。」有關是技術層面,還是道德、價值觀的裁量權,書中也都做了一番梳理。大多非技術層面,而是內在價值觀問題,更是切中核心。
漢娜.鄂蘭寫到艾希曼一個有名的極端段子:
公務體系為何會變成僵化,基層公務員的道德形成為何從「人」降級為「機器」?《誰讓公務員生了病?》試著提出從民眾、公務員層面去「解決」此事,我不覺得「有解」,因為公務體系不動如山、難以更動。其次,公務員可能不會看這類的書,那位艾希曼,是一位只看報紙不曾看過任何書架上的書的人。但是,可以寄望未來,期許公務員有足夠的靈活度。
書中也提到人的「內在價值」(internal good)和「外在價值」(external good),「外在」較易明白:金錢、權力、地位。延伸為「一個人該成為什麼樣的人」vs「一個人應該怎麼做」。
回到收容所,那些 desk murderer,他們並沒有對動物懷恨在心,但只是遵從命令,送牠們迎向死亡。假有一日被告了,他們可能會說:
不幸的,官僚系統就是無人之治,正因此之故,它也是最不人性、最殘酷的統治形式。但在法庭上,這些定義是沒有用的。因為針對這樣的回答:「不是我、而是系統做的,我只是當中的一個齒輪」,法官馬上會提出下一個問題:「那麽請問,為什麽在這情況下,您會變成一個齒輪,而且繼續當齒輪?」
作者簡介
「面對他者的苦難,不要視而不見,不要旁觀,量力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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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來西亞華人,苟生臺北逾二十年。美術系所出身卻反感美術系,三十歲後重拾創作。作品包括散文、詩、繪本,著有:《故鄉無用》、《多年後我憶起台北》、《帶著你的雜質發亮》、《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以前巴冷刀‧現在廢鐵爛》、《馬惹尼》、《我的美術系少年》、《馬來鬼圖鑑》等十餘冊。
2020年獲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2021年獲選香港浸會大學華語駐校作家、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臺灣書寫專案〉圖文創作類得主、鍾肇政文學獎散文正獎、打狗鳳邑文學獎散文優選、金鼎獎文學圖書獎;2022年《姐姐的空房子》獲選THE BRAW(波隆那拉加茲獎)100 Amazing Books、台北文學獎年金類入圍;2023年《如果你問我收容所做志工遇到過的死》獲鍾肇政文學獎報導文學獎;2024年《今生好好愛動物》入圍第48屆金鼎獎文學圖書類,曾任臺北詩歌節主視覺設計,作品三度入選臺灣年度詩選、散文選,獲國藝會文學與視覺藝術補助數次,現於博客來OKAPI、小典藏撰寫讀書筆記和繪本專欄。
Fb/ IG / website : manini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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