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不經意的畫面安排，都藏著細膩心思──碧翠絲．阿雷馬娜談《我和我的小傷疤》-\ 本月大人物 /-OKAPI閱讀生活誌

碧翠絲．阿雷馬娜以《我和我的小傷疤》獲得2024年美國插畫家協會The Original Art 金獎。

親愛的碧翠絲，

時間過得好快，一切都好嗎？先恭喜你以《我和我的小傷疤》得到美國插畫家協會（Society of Illustrators）的年度原畫金獎，值得好好慶祝啊。這本書在台灣由聯經童書出版，我們原本就有作家專訪的計劃，這個獎項來得正是時候！希望有更多讀者看到這本書。謝謝你騰出時間接受這次的專訪，距離上回拜訪你位於瑪黑區的工作室已經五年多了，這期間世界上發生好多事，我們在不知不覺改變了很多，幸好安然度過，而且被磨鍊得更堅強。春天在波隆那書展匆匆一見，沒有時間多聊，非常期待你能夠再度來台灣，我們一定要找個時間和其他朋友一起相聚慶賀。請容我直接列出提問，希望不要佔用你太多時間；方便的話，請你直接回覆在問題下方即可。

祝
一切安好，
嘉綾 Charlene

稍早之前，我們也在FB上聯繫。（C是Charlene，B是Beatrice）

C：「恭喜你得了好大好大的獎啊！美國插畫家協會的年度插畫首獎，為你開心啊！聯經已經出版了這本書，我們要為這本書與你做一場專訪，不知道怎麼進行比較方便？是開視訊呢？還是電郵？或是我列出訪綱，你可用錄音回答？我知道你每天都超級忙碌，希望不要打擾到你目前的工作。」

B：「哎！親愛的嘉綾⋯⋯

「我最近心情很糟啊，因為我母親剛剛過世。」

C：「天哪。」

B：「我們一直很親近，我們對她的病情抱著很大的希望，沒想到。實在很震驚。」

C：「啊！（我心想還是不要做這場訪問了），你要不要試著和天空說話？媽媽可能可以收到。」

B：「⋯⋯（很多愛心符號）」

C：「我相信你需要她的時候，她一定會在你身邊的，只是我們看不見。去年我父親去世後，我常常這樣。而且我感受到他在。」

B：「天啊，很遺憾你的父親也走了。」

我們談了很多關於病痛的事。過程好像都差不多⋯⋯，家人在捨與不捨之間糾結，即不希望他遠離，又不希望他受苦。

C：「我覺得我父親是解脫了，生病的時候很無奈，想做的事都做不到；在中文裡我們說去世有時是『離苦得樂』。反倒現在我常常對著天空說話，好像爸爸隨時都在身邊，就用這樣的方式想念他、謝謝他。」

B：「謝謝你的安慰，我覺得好多了，但真的很難啊，我想到從今以後無法抱著媽媽。」
Ｃ：「我懂，那，就多抱抱女兒們，把愛傳下去，愛不會離開的。」

B：「嗯。你用電郵給我訪綱，不要客氣，我會盡快回給你。」

C：「謝謝你，讓我與你分擔這樣的心情。」

於是我寫了電郵送到她的信箱。非常謝謝碧翠絲・阿雷馬娜在修復心情的同時也為台灣讀者捎來創作的訊息。幾週後我收到她的回訊，我們先來看看這些問與答，然後再回到書裡重新品味她的構圖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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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小傷疤》故事開始前，右下角有一段阿雷馬娜給友人的獻詞。

Q：翻開《我和我的小傷疤》書名頁後，畫面上有個小女孩在路邊走著，右頁下方有一行字，「獻給我心愛的派翠西亞，我希望她開開心心，不論她在哪裡。」你將這本書獻給派翠西亞，可以告訴我們，她是什麼樣的人嗎？

A：派翠西亞是我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一位絕對非凡的人，她能夠與狗、刺猬、山脈交談。她以書本滋養生命；也因為那些書，我們才認識了彼此。有一天，她突然離開了，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常常想起她。難忘她出現時的態勢和她的笑聲。

Q：女孩受傷後躲在房間裡，她的床頭牆上有一幅貓頭鷹，非常醒目，是關係到什麼特別的回憶嗎？

A：沒有，不是刻意的。但我相信，每一個自發性的圖像都來自於我們的記憶，這些記憶始終是個人的、無意識的。也許貓頭鷹是我小時候在一些兒童讀物上看到的一種動物。

女孩擔心醜醜的痂會一直存在，擔心的哭了。

Q：你的人物總是特別傳神，尤其這本書裡的媽媽外型和許多小孩子的模樣，你會以朋友或是鄰居為模特兒嗎？或是一些熟識的朋友成為你筆下的角色？

A：母親和小女孩都沒有模特兒或現有人物。不過，書裡的祖母很像我父母的老朋友：她編織、打理花園、做薄餅和衣服，一模一樣。我不知道她會出現在我的畫裡：想法常常就是這樣，從無到有，然後我對自己說：嘿，這是妮可！她在那裡做什麼？有些角色未經邀請就獨自出現在我的書裡。

Q：主角「痂」在中文版裡稱為「佩佩」，在英文版是「Pepper」、法文版是「Bertha」，取這個名字有特別的緣由？

A：我想要一個聽起來很經典的狗名字，讓這個痂像個寵物，就像每個國家都有其常用的狗名字的概念。在法語中，結痂就稱為Bertha，讓你想起一些刺痛的東西，聽起來也不錯。我的法文編輯要我找一個名字，我很快就想到了Bertha。

Q：近年來，我們在你的書裡看到一些螢光色，這也是你特別安插，玩顏色的方式嗎？

A：正是如此！我喜歡各種顏色，我也喜歡螢光燈，因為它照亮了我的畫作，螢光色在畫面上創造了對比、光點和亮彩。我喜歡對比，在所有的事物上，在人群當中，或是在生活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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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以上問答的提示，我們再重新閱讀《我和我的小傷疤》。書衣上，小女孩的膝蓋下方有一塊鮮明的紅色，是剛發生的小傷疤，它有眼睛和嘴。女孩彎下身凝視傷口。取下書衣，內封是女孩看著已經掉到地上的痂，周圍的罌粟花用了和女孩頭髮一樣亮眼的紅橘色。扉頁呢？是紅橘色線條，有如女孩的頭髮。書名頁上是女孩躺在地上將腿抬高，看著傷口。故事裡，女孩被小石頭絆倒了，文字上說膝蓋已經磨破，痛的感覺像火在燒，燒得好痛，她在路邊哭得像嬰兒。沒有路人過來幫忙，只有她自己，路邊是商店，她走過另外的路口回家讓爸爸清理傷口。爸爸告訴她會有一塊漂亮的痂，女孩覺得很礙眼，媽媽說痂過幾天就會離開。

這個故事有個奇特的安排：痂有聲音，能表達意見，而女孩也聽得到。萬物有靈的想法在世界各地都有，用單純的方式看繪本，不拘泥在泛靈論的觀點，也能由此推及到同理心的應用。痂代表某種「不被期待的發生」、「越來越微弱的存在」、「一直變化的外觀」、「需要耐心等待癒合」、甚至隱藏了「用保護來等待那件不喜歡的事消失」，是不是很懸疑的角色？！在我們存在的可見世界裡，少見這樣矛盾的消長；正如同書衣上的圖像是要轉過來才能看得更清楚。我們身邊還有多少事是這樣「不做才是對的」、「轉過來才是正的」？

這時，被作者致敬的派翠西亞的意義突然浮現了：她與狗、刺蝟、山脈交談，作者雖然已經看不到她，卻依然想念著她。雖然我不覺得碧翠絲會同意我這樣穿鑿附會，她的說法經常是「這些角色很自然的來到我的書裡」，把畫著貓頭鷹的圖放在房間裡也是這樣。又，書裡提供另一種道別的方式：

脫落的痂告訴女孩：「沒有我，你會更開心的。」
女孩說：「嗯，我會的。」

女孩給痂取名「佩佩」，後來它掉下來了。女孩把它帶去罌粟花叢裡好好告別。

讀者會不會覺得碧翠絲既溫柔又犀利，既有愛又絕情？生命中有許多印記也是如此，儘管曾經苦痛，傷癒後反倒成為一種紀念，回想起來，當時發生的雖然很糟糕，結束之後卻會放在心上。突然，這讓我聯想到疫情。啊！繪本家說故事的語言模式，可以轉擬成多種層次讓讀者對照，造就了繪本的進階語言。可貴的是，讀者也可以用生活經驗呼應，伸廣閱讀的影響。

最後，來看扉頁的安排，前後扉頁的兩張圖乍看完全一樣，比對後確實如此，重要的是仔細讀過整本書後，我們看這兩幅扉頁的感受已經完全不一樣了——這讓我想起有種茶葉枕，是收集泡過的綠茶茶葉曬乾製成。雖然將茶葉曬乾到和品茶前的樣子差不多，但前者是品茗，後者是聞香，兩者外表相近但功能不同。《我和我的小傷疤》接下來的故事發展和圖就不再贅述，我們已經由訪談挖掘出好多明示與暗示，其餘的要留給讀者們自己想。最後女孩得到夢寐以求的寵物，她和狗在和煦美好的草原奔跑，她不是一直想要一條狗才將傷疤取了一個狗名字嗎？讀者是不是會發現，如果前扉頁是女孩的頭髮，那後扉頁可能是近看的狗。顏色的選定絕對不只是巧合，更不是為了方便行事而將前扉頁用到後扉頁。

前後扉頁是同一張圖，像小女孩的頭髮，也像她後來擁有的寵物狗的毛色。

對了，別忘了花語，內封採用女孩將脫落的痂放在罌粟花叢裡的畫面，紅色罌粟花（或虞美人花）多年來都是悼念戰士的花朵，代表思念、放下傷痛。譬如，英國為紀念一戰陣亡戰士所設立的國殤紀念日（Remembrance Day, 11月11日），參加者皆佩戴罌粟花朵，後來也推用至紀念二戰與其他戰爭犧牲的軍民。罌粟花海也經常出現在公共藝術創作，凡是廣場致敬陣亡者多使用罌粟花。

阿雷馬娜的書裡經常出現看似不經意的畫面安排，其實都藏著她細膩的心思。雖然她沒有說（也不會說）為什麼，但讀者可以由樹的果子得知主角身處的地方環境，在草色變化中嗅到季節的氣味，從衣著和肢體語言看到年齡和情緒，經由特別的顏色感受衝擊與對比。如果讀者尚未解密這些奧妙的繪本語言也沒關係，閱讀繪本時就是打開視覺與想像，賦予同理心和幽默感，用品嘗料理的方式，不論是細嚼慢嚥或是囫圇吞棗。終究，有一天你又會想起那樣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