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書桌上,除了書,第二多的就是茶。
選一款茶與書對話,不想太複雜,接近直覺。
選好茶後,透過與茶相關聯的各種細節,嘗試交織出喝茶閱讀筆記,用一款茶期待一本書。
讀《獸身譚》的時候,在喝一款茶農自己命名的「野枝烏龍」。問到為何取名叫野枝時,茶農說,其實就是「野放茶」的意思。每個茶農對於野放茶的定義不盡相同,我看著標籤上的其他資訊,知道是二〇二一年的阿里山冬茶(青心烏龍種),中重發酵,但焙火味偏重。
因為家人的病,妳的個人信仰更加鞏固了。妳總覺得:人生中,沒有什麼特定宗教、教條或符號,是必須要深深相信的,順著生命的流動去走,只要這樣就好。妳對我說:「我要知道如何在人世間安身立命,找到和萬事萬物共存的方式。」——〈浮花譚〉
茶喝多了,彷彿跟書看多了一樣;旁人告訴你這茶如何,亦如他人推薦這書如何;終究不如自己的體感準。在家自己泡著野枝烏龍的我,早已忘光當初在茶桌上試茶時,茶農分享他對「野放茶」的定義和理念。這茶在熱泡時,有花香調,入口後,伴隨焙火香氣。放涼時,有淡淡梅香,焙火味更趨明顯。吞嚥後,口中生津,會回甘,然而,喉頭也一直留存著微微搔癢之感。
雨久,時間即存在,是同一片海洋,活著就是來自海底,生於陸地,之後不停哭著鹹鹹的水,用耗費一生才能到達的速度往潮裡走去。妳看著海裡的人們,一下子笑了開懷,於是也脫掉外套,不再在意衣褲鞋襪將遭受的浸濕或嗆水的苦澀,往海潮間奔跑過去,純然歡快地跳進一片純白細碎的浪花之中。——〈浮花譚〉
喝茶時,若要拒斥體內曾經喝過其他「野放茶」的記憶,是困難的。也因自身經驗,不有框架或想像,亦是不太可能,故此,野枝烏龍帶來喉頭的搔癢感,一直困惑著我。
讀著莫澄的文章,其行文總是讓我無法確定,現在的文章發展走向,到底是在「聚氣」(準備發動攻擊),還是純粹在「呼吸」(平靜自在之境);文章中的事件與人物關係,都有非常多的彈性空間,那樣的空間,允許瞬間擴張或迅速收束;忍不住想到老子的「大方無隅」。多篇讀來,體感上,感受到的彈勁太顯,反而意識到那是一股接近保護的心意。
茶館前輩曾跟我說,炭焙過的茶,雖然有焙火香,但如果是焙過頭的茶,也不要喝太多。我問為什麼,前輩說,焙過頭或焙太多次的話,除了茶裡面的內含物質可能會被焙光之外,也不容易喝出茶本身的初始狀態。我似懂非懂,也因此減少購買有焙火的茶款。前輩說,如果真的不懂,有些時候,還是要看葉底才知道。
然而,先不提真正的痛不欲生,就算是客觀而言並沒有遇到什麼巨變或極大痛苦的人,還是可能一邊活著一邊感受到排山倒海的無力、疲倦、毫無價值;針對「活著」來說,無論普世價值觀還是宗教,它們所提供的,我看到的只有漠視個人痛苦、不停使用恐懼與威脅的方式要人不計意願或好壞,都必須但求存活的鄉愿;那麼對個人而言,活著本身能帶來的快慰到底有什麼?——〈所以,我們並不孤獨〉
在茶館的員工訓練,很多時候,除了泡茶之外,更要求學習「看葉底」。葉底是指茶葉泡完之後,從茶壺中全數掏出來的狀態。這時,可以觀察的面相很多;關於這隻茶,在茶湯中沒有說完的秘密資訊,全都藏在葉底;包含葉片完整度、茶梗長度、葉片大小、葉片與梗的比例、葉片上的顏色等等,我遇過一位前輩,很喜歡直接伸手抓握葉底,又揉又捏,一邊告訴我彈性如何。偏偏這一招,我總是領會不來,體悟不夠。
我沒辦法對妳說什麼更有幫助的事情,妳的行為和頭腦是清晰理智的,可是對於生活和周遭的身不由己、心的傷害與感性的作祟,我所知道的唯一醫方只有時間,以及與自己拉開距離,等待創口痊癒與更好的命運來臨,獨獨這些而已。說了等於沒說,可是沒有其他方法。——〈末日之前——〈我們僅有的告別〉之後〉
泡完野枝烏龍後,為了清洗茶壺,把壺中所有的茶葉挖出來,順勢看了一下葉底,也努力又抓又握,想要感受看看這支茶的彈性與鮮活度,包含其生命力或性格,終究是不容易。我只能持續咽著,不知是否因茶湯而頻頻生津的唾液,一邊確認口中持久又悠長的焙火香;突然想起最初的喉頭搔癢感,已在不知何時化掉了。那種癢感,像是被刺激而起的說話慾望,卻未有足夠完整、明確的表達內容,持續隱隱然地焦躁著,最終不上不下地卡在原處。
有時,我會為了拜拜或還願回學甲老家,雖然家裡的人都不清楚我在外是怎麼生活,又曾經發生什麼扭轉內在的事件,但我最喜歡的,始終是父母的滷豬腳和清淡炒菜,是黃昏時分信步走過鎮上最熱鬧的十字路口也是慈濟宮旁,看見固定設點的路邊大型麵包攤,貨盤上如流金的亮黃豐美,任四周雀鳥般的主婦以夾取拾,來去紛紛。——〈安息海〉
結束品茶後,我照例會提醒自己要多喝點水。自己喝茶可以隨心所欲,但跟人一起喝茶,總會多問一句:「要不要品水?」畢竟品茶的前後,水絕對是身體最好參考差異的基礎物質。不論校準認知,或還原體感;品茶前喝水,水也許是水,品茶後再喝水,水不一定只是水。尤其遇上茶館常常需要大量試茶的時候,難免造成味覺嗅覺疲乏,前輩都會提醒我們要記得喝水。有次,在試茶結束後,前輩意味深長地跟我說:「其實,喝水就是休息。」
閱讀到最後〈緋寒:後日〉的結尾,終於忍不住淚光,像真正可以獲得休息那樣地想哭。莫澄的散文裡有一股彈勁,那是飽含彈性空間,暗地柔軟刀鋒(手刀之類),亦沒有打算要氣力放盡的游刃有餘。閱讀的速度不限,允許讀者狂飆超前,或耐心跟隨,因其中的心理空間廣大的同時又微小,彷彿把球型烏龍徹底泡開後,依然深刻記得,最初蜷縮成球的模樣,而所有的滋味加總起來,接近溫柔包容。於是,我又再讀一遍〈緋寒:後日〉的結尾。
小令茶房|茶知識
培火
焙火是製茶的一種技術,且精細到可說是工藝等級。
製茶師對於焙火的想法大不同,若不細問,其中含藏的心意,不可能光靠茶湯就喝出來。我直接請教製茶師,才知道不只這款野枝烏龍;他們家的茶都會焙火,原因是為了讓茶葉達到穩定且可長期存放的乾燥程度;另方面,則是為了將茶的特色,透過焙火的技術,達到理想的韻味。結合上述兩點,當乾燥度跟風味都達到製茶師的理想標準,才會將茶品推出。
我追問,為何要焙那麼多次,為何不是幾天密集的時間就能完成焙火?原來梗的含水量高,當焙火的時候,茶葉中的水分會透過葉片的氣孔很快就蒸散出去,但茶梗裡的水分,如果要乾燥得跟葉片一樣乾的狀態,時間長度需求顯然不一樣。於是,當葉片中的水分乾燥到一定程度,製茶師必須讓茶葉休息,存放半年左右,在存放期間,茶梗中的水分會往乾燥的部分移動,於是又擴散到葉片,因此要等到一定的存放時間,製茶師會試喝,看看茶的狀態,接著再進行焙火,目的同樣是為了一邊乾燥(穩定茶葉可長期存放的條件)一邊調整茶的滋味表現。不斷用時間耐心堆疊出一款茶品,直到製茶師達到追求的理想味道,就會停止重複上述的循環。
我瞬間互通製茶師的心意,知曉當創作者要處理一個很靠近自身的題材時,總說寫完之後要先「放一下」,那個放一下的感覺,就像當下以為都寫透了,水分都足夠乾燥(不論淚水或汗水),可以安心存放,但可能有藏在梗裡的水,還沒走完,忽然有天,又溢滿紙頁。所以寫一下,再放放,過段時間重新拿出來看,總還是有需要再次「焙火」的地方,修改不已,就像製茶師也會一直在過程中抓到整體有個韻味的點,自己就會很清楚,知道可以停了。
《獸身譚》同樣帶給我這種反覆焙火,讓題材跟時間足夠相處,讓所有的水都有自己的速度,走到能被處理的表面,完成乾燥與其自身風味,終於成就的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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