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文系畢業、在英文報社工作過,也未必能無縫接軌美國文化。我頭一次遊覽美國,在明尼蘇達州第一天就遇到文化衝擊。那天,美國朋友為我接風,我知道他是基督徒,上菜後我等他禱告,他卻只說 bon appétit 就動刀叉。他邊嚼生菜邊告訴我,多數美國人飯前不禱告。
那是20多年前的事了。現在,我絞盡腦汁回想,仍久久想不出哪一次實地見誰在餐前閉目垂頭。主因或許是,我只住過美加西岸大城,而這裡的教友在一般場合是隨俗至上。另一個原因是,美國人信教比例不斷探底。這其實是現代化的副作用,文明國家各大教派皆然,但護照持有率不到五成的美國人較不重視國際觀,所以不少美國教友認為,教堂日漸冷清是美國特有的現象,於是怪罪社會惡勢力掏空教會,更不乏教友誤陷陰謀論的兔子洞。
社會不爽教會?惡勢力是誰?兔子洞是怎麼挖出來的?我在翻譯《國度、權柄、榮耀》(The Kingdom, the Power, and the Glory)時,終於和美國宗教文化接軌了,大疫期間的困惑也一一破解。
2020年春,病毒滲透美國,我恐慌之餘隱抱一絲希望。2017年美國迎接日全蝕,舉國一同仰天驚嘆,但更稀罕的是,當天新聞不分左右藍紅,大家休兵一天,不再為政治鬥嘴。我在大疫元年以為美國人能再創奇景,齊心對抗病毒。誰會為了芝麻綠豆小事葬送健康呢?結果是,在美加混了二十年的我再受一次文化衝擊:我的芝麻綠豆,居然是部分美國福音派白人教友的天國。
移民美國之前,基督徒給我的印象是溫文知禮的一群好人,如今在美國,我一提我正在翻譯以福音派為主題的報導文學,朋友多數趕緊改變話題,有一位讀過神學院的福音人士甚至對我皺眉傻眼。作者在書中具體闡述福音派為何被其他基督徒排斥,舉例說明有些福音派支系正考慮改名,想切割美南浸信會為首的保守福音派,甚至遠在澳洲的許多福音人士也不再自稱福音派了,因為福音派已經被等同於右翼。
新冠病毒紛爭中,拒戴口罩、執意群聚的牧師大多屬於南方保守福音派。從牧師的視角,做禮拜非芝麻小事,教堂是社會的中流砥柱,屬於「必要行業」,政府豈能說關就關?政府擺明就是逼整個基督教收攤。對對對,防疫規定能證明陰謀論者是先知。據此歪理類推,疫苗含嬰屍成分、川普是救世主化身、拜登政府底下另有一個潛政府、變裝皇后是狎童狂、歐巴馬的老婆是變性人、影視名人篤信魔教嗜喝幼齒血等等,也全是真的。
鎮愈小,教堂就愈密集。我明白教會是民眾的心靈依歸和精神慰藉,俗念愈少,信仰也愈虔敬。然而,在極右派牧師的邀約下,政客染指教堂講壇,推動政教合一不足為奇,但為候選人造勢、批判移民政策、宣揚國族主義、強調憲法擁槍權.... 俗事這麼多這麼雜,肅穆的教會被辦成廟會,教友如何專心追尋基督呢?牧羊人應該帶羊群走向青草蓊鬱的天國,結果綿羊一隻隻全跌進天坑。
美國車臀常見一款線條素簡的魚貼紙,象徵耶穌魚(ichthys),近年流行以星條旗填滿魚身,代表愛國基督徒。在《國度》一書中,福音派牧師之子作者提姆.亞伯達(Tim Alberta)認為牧師不應在教堂揮舞國旗,不該請軍裝士兵起立接受表揚。基督徒不是不能愛國,但基督徒應追求的是上帝應允的天國,而不是把美國掰成天選之國。
耶穌魚是基督宗教的代表符號之一。(圖 / wiki)
亞伯達走訪美國各地牧師,見到散播恐懼意識的「馬戲路邊攤」,也見到謹守經文而瀕臨解散的小教會。一名美南浸信會高官墨爾(Russel Moore)的妻子看不慣福音派為政客跑龍套,對他下最後通牒:再不脫離美南浸信會,他就準備過著「同床異教」的日子。終於「脫浸」後,墨爾對亞伯達說:「福音派拿教會的未來做抵押,只為了追求《聖經》以外的理念,結果追到什麼?信眾縮水,福音傳不動。」1991年,也就是我初次訪美的前幾年,美國有多達九成民眾自認是基督徒,30年後,這比例掉到63%,無宗教屬性者飆升至近三成。聚焦在俗世,導致天國失焦,本來能傳萬世的經文傳到這一代失傳,錯在社會民心?危害基督教的惡勢力其實是教會裡的神棍,作者專訪到幾個這一型的牧師,可讓台灣讀者體驗一下文化衝擊。
神棍固然邪惡,更惡劣的是毫無宗教背景卻大斂神財的「偽神棍」。誤信神棍、隨神棍起舞還情有可原──唉,信仰太堅貞了;但追隨偽神棍、崇拜政客的教友,會不會是信錯教了,或者本身是「偽信徒」而不自知?作者提出一條辨識信徒真偽的方法。美國憲法「第二修正案」保障擁槍權,很多極端基督徒能一字不漏背給你聽。等他們背完,你不妨問他們,上帝十誡中的第二誡是什麼?如果他們答得出「禁止偶像崇拜」,你可以請他們背誦全文看看。背得出二修的人數絕對超過二誡。
宗教是信不信由你的個人自由,但有些人從小跟著父母信教,從不省思自己該不該信教,只跟著嘩眾取寵的牧師起鬨,思想走極端,和現實脫節,忙著在社交媒體嗆自由派,一心想「扳倒小由由」(own the libs),如今掉進兔子洞,怎能怪罪社會上的覺醒派(woke)想消滅基督教?
兔子洞始祖《愛麗絲夢遊仙境》作者C·S·路易斯曾說,讀書是為了知道自己並不孤單。《國度》的內容有九成在批判美國福音派保守白人,左派讀進了舒適圈,享受同溫層的那份爽暖,說穿了是置身回音谷,雖然能為我解惑,但多數訪談內容或許能治標,治本倒不至於。然而,作者訪問到一位加州華人牧師 Curtis Chang 提及,一位非教友曾對他直指,走極端不只是福音派的問題,而是所有人的問題,言下之意是左派也該自省是否衝過頭了,我有同感。同婚合法化、接納跨性別是好事,但有些傳統觀念很難一夕之間顛覆。中性人不喜歡 he 或 she 的人稱代名詞,堅持要人改以 they 稱呼,新生代能說改就改,中性代名詞用得順溜,但長輩若不慎講錯,常挨批不尊重 LGBTQ+。我這條老狗難學新把戲,第一次以 they 代替 he 時,甚至還用錯文法說 they is 被糾正。在動輒得咎的風氣中,左膠若繼續毫不寬容,只會把溫和保守派推向極端。英文的恩典和寬容(grace)同一字並非偶然。
真愛不需天天擺拍曬,虔誠也不必三句不離《聖經》。我在美加二十餘年不見教友餐前禱告,最大的原因可能是信教的親朋好友都是基督的真門徒,假日做禮拜,平時憑善行傳福音,用不著把救世主掛在嘴上,更不會搖星條旗喊基督教治國。幾世代以來,絕大多數福音派白人支持接納移民和難民,但到了2020年,在所有宗教派系中,最反對這議題的族群以福音派白人居冠。我慶幸自己交對了朋友,沒被反移民文化衝擊到,否則弱勢的我只能自求多福──不是福音派的「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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