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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業書評

阿潑/裁剪受訪者話語的採訪者,與沒說出事實的受訪者──讀《米契爾先生為何不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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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在學校教書時,我常感到煩惱:該怎麼向同學區分(新聞)專題報導和非虛構寫作的分別?要如何解釋議題先行與藉由觀察而生的寫作的滋味差異?

讀過《米契爾先生為何不寫了:紐約客傳奇作家的人生報導》後,我心裡才有了底,時常以約瑟夫.米契爾(Joseph Mitchel)不斷在紐約這座城市行走為例,談他如何觀察酒吧變化,寫漁獲,談老鼠,畫人物。米契爾的寫作素材與靈感都取自這座城市,有個客體在那裡,任他揮灑文字、細緻描繪或以奇特的角度呈現。作家也是一種魔術師,他要有辦法從個小箱子裡,變出燦爛的物事,迷惑觀眾的眼睛,讓他們驚豔這個幻景。米契爾就有這種本事。

我是讀了《米契爾先生為何不寫了》,才知道這位堪為英語世界非虛構寫作典範的作家。這本書的原書名是 Man in Profile,由此可知,此書與其說是米契爾的「傳記」,不如說是他的人物側寫──而人物側寫,也正好是米契爾於1930年代《紐約客》(The New Yorker)初創時期以個人獨有風格一肩扛起的引人欄目。
米契爾先生為何不寫了:紐約客傳奇作家的人生報導

米契爾先生為何不寫了:紐約客傳奇作家的人生報導

Man in Profile: Joseph Mitchell of the New Yorker

Man in Profile: Joseph Mitchell of the New Yorker

創立於上個世紀初的《紐約客》是孕育諸多作家的搖籃。聞名華語世界的何偉(Peter Hessler)和歐逸文(Evan Osnos),都是《紐約客》的北京特派員,他們風格各異的寫作,也在華語出版市場受到肯定,談到「(創意)非虛構寫作」,也離不開這幾個名字。事實上,這個文類,確實與《紐約客》有很強的連結──以《冷血》成為非虛構寫作(或稱:新新聞主義,The New Journalism)典範的作家杜魯門.卡波特(Truman Capote),也是在《紐約客》連載這個作品。

提到卡波特,早在1960年代「新新聞主義」以及在掀起這浪潮的眾多名家登場前,早有領先時代的寫作明星在這方天地伏案,米契爾更是其中一位閃耀的明星。非虛構寫作大師約翰.麥可菲(John McPhee)便說:「當『新新聞』記者上岸時,米契爾已經在海灘上迎接他們。」不過,抗拒被分類的米契爾並不願自己與這個文類有關係。

在北卡成長的米契爾,大學時接觸了新聞和寫作,為了當個記者來到了二十世紀初的紐約,既曾從軍參戰,經歷過麥卡錫主義時代的審查與刁難,也面對《紐約客》經營易手與人事更迭。儘管作者湯瑪斯.康克爾(Thomas Kunkel)透過米契爾的生命經歷,呈現了美國近代史的樣貌,但他也透過這名記者的經驗,窺見美國的城鄉關係和歷史。甚至包含他的時間安排、職場生活、薪水,還有勞動狀態。康克爾田野調查之深,筆觸之細膩,讓我閱讀此書的過程,不禁想像,就像勞倫斯.卜洛克與紐約犯罪風景的連結,如果有人想以上個世紀的紐約記者為創作主題,《米契爾先生為何不寫了》就是一個現成的參考文本,可以直接編寫成劇。

當然,我們也可以從書裡摘錄的米契爾作品,順著米契爾的視野與筆觸,假裝自己重返上個世紀的紐約,與之漫遊:享受獨特的美食,觀見巷弄建築,聽見城市邊緣人的生命碎語,或是在酒肆間與人對話品嘗厚而濃醇的紐約滋味。這是屬於米契爾的紐約色調。

不過,就我個人的偏好來說,我在這本書中更仔細閱讀、更有興趣之處,仍是米契爾如何發現題材、如何與受訪者建立關係好掌握其思考和語言、怎麼紀錄和引用,又如何書寫?例如,他說自己如何在公車上觀察人,推測他們在人世還有多少時間,又或者如何在城市散步漫遊,讓自己始終抱持著好奇心,將城市的細節編成宏偉的整體。米契爾寫人的功力與心法,也在這本書毫無保留地呈現:「如果你發現(一個人物)與你沒有任何聯繫,那麼,一開始要描寫他也很吃力。

《米契爾先生為何不寫了》雖是米契爾以自己經歷提供的採訪寫作參考書,但由於這位作家的風格特性,我們也能在書中看到他在真實與虛構界線中遊走的樣態、經驗和說法。例如:米契爾會將許多人物綜合成一個人,或者是對觀察所得的素材,最後進行剪裁與拼貼,只因他相信文中人物的言語和環境背景的取捨是為了更大的益處。於是作者康克爾說:「故事的核心真相雖然重要,但它內在事實不是如此。

米契爾花了這麼多時間在他的採訪對象身上,不僅了解他的過去,也掌握了他的說話模式。米契爾把這些原本不連貫的言語編織成長篇獨白,創造了更有力量的敘事動力。(杭特先生的墳墓)的採訪筆記讓讀者洞悉他如何做到這一點。

作者康克爾不只呈現米契爾的觀點,也採訪了其他專家的意見,形成一個有趣的辯證。即使今日的《紐約客》不會允許濫用受訪者的引言,也會對綜合人物改寫抱持質疑,但在米契爾那個時代的《紐約客》,事實和虛構的界線非常模糊。評論者將米契爾的報導比擬為電影製作人去描繪一個歷史事件,如果電影要在兩個小時內說完這個故事,為了實用和戲劇性,導演會整合人物、壓縮事件,或者改變歷史口述言論。只是和電影不同的是,電影會宣告「根據真實事件改編」,但記者作家寫的報導無論如何處理,都是被歸在「非虛構」。這也讓後代如我,對米契爾的報導有所疑慮。

但不可否認,這部分的討論對我有所啟發,因為,我也有類似的經驗──新聞訓練出身的我,與文學出身的編輯討論我的作品時,就常因為編輯「改編事實」讓故事好讀的建議,而心生抵抗。至今,還在抵抗的我,心裡仍沒有個定論。

那麼,在書寫中改變受訪者話語,甚至裁剪濃縮的米契爾,對於「沒有說出事實」的受訪者,又是什麼反應呢?書中透過喬.古爾德(報導作品「海鷗教授」的主角)的案例,呈現米契爾對於受訪者說詞的態度──他從古爾德口中知道他寫了數百萬字的口述歷史,「絕對是現存最長的未出版文學作品,而且它離完成還很遙遠。

與米契爾建立關係的古爾德,之後常去《紐約客》拜訪,縱然這讓米契爾不勝其擾,但更讓他惱怒的,卻是在往來過程中,對於這份口述歷史是否存在的懷疑日漸加深。
Joe Gould’s Secret

米契爾1965年出版《喬・古爾德的秘密》,「海鷗教授」喬・古爾德聲稱自己在寫一本《我們時代的口述歷史》,但可能為假。

當寫完「我們這個時代的口述歷史」後,米契爾才發現,這可能只是古爾德的幻想而已,古爾德向米契爾說:口述歷史不存在不是什麼問題,一切都在他的腦海裡,只是沒有空寫下來而已。然而,米契爾已與古爾德斷絕往來,甚至,在寫文章揭露一切為假。不過,當古爾德過世後,他才慢慢省思到,自己和古爾德也是同樣一種人:他在剛當記者時,也曾動念要寫一本以紐約為題材的大部頭小說,角色情節次要情節語氣等等,他都想好了,「只是沒寫出來而已」。米契爾理解了古爾德。

《米契爾先生為何不寫了》讀到最後,這些遊走於虛構與真實,並充分展現作者特質與主觀的討論,是最留在我心裡的。而這恐怕也和米契爾一樣,在花了大把時間聆聽他人說話後,他會撿取那些擊中自己心裡的話語。讓我也不禁想像:如果我能見到米契爾,和他聊一聊,會怎麼寫這個人呢?恐怕我也會從這本書裡偷學幾招,再跟他討教,寫了一篇「米契爾會寫的米契爾」吧。

 

米契爾先生為何不寫了 (電子書)

米契爾先生為何不寫了 (電子書)


作者簡介

受過新聞與人類學訓練,曾擔任記者、NGO工作者以及研究員,資歷多樣。曾獲兩岸交流紀實文學獎、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報導文學類獎、開卷好書獎等。
著有《憂鬱的邊界》《介入的旁觀者》、《日常的中斷》,合著有《看不見的北京:不同世界.不同夢想》《咆哮誌》等。在轉角國際、鳴人堂等媒體平台持續筆耕。
Facebook:「島嶼無風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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