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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尼尼為

「巴西精神病院」和「台灣動物收容所」的雷同性──讀《卡塔莉娜:關於生命療養院,以及人們如何被遺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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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你在寫什麽?
——這是我的字典。
        我得寫下來,才不會把字都忘記。我寫身上現在所有的病,還有小時候得過的所有病。
——你為什麼說這是一部字典?
——因為我不需為此做任何事,完全不需要。如果這是數學,我得想辦法找出解法,算出答案。但這個,只有一件事要做,從頭到尾……我寫下來,然後我讀。
《卡塔莉娜》作者、人類學家畢尤(João Biehl, 1961-)在巴西的「生命療養院」偶遇一位院民,也就是書名的「卡塔莉娜」。卡塔莉娜和別的院民不一樣,她常低頭在筆記本上寫東西。而這本《字典》中的詩,也收錄於本書中,於是我是在讀一本「精神病院」書時,讀到一位「精神病人」的詩集;之所以用了引號,是因為稱之為「精神病院」是一種權宜、苟且的說法,但好懂。

卡塔莉娜是因為「瘋了」被他先生送進去的;但作者一步一步揭開卡塔莉娜的醫療檔案時,發現她其實並非真正的精神疾病:一部分是一種當時還不普及的、小腦病變導致肢體無法協調的遺傳疾病;一部分是她的心理創傷(包含她先生性侵她親妹妹、她的產後憂鬱等)導致的行為失常。本書之所以那麽厚(570頁),是因為卡塔莉娜自述的病因、後輔以她先生、她婆婆、她三個弟弟、她第三個女兒的領養人等,各像羅生門的講述卡塔莉娜「瘋掉的經過」。此過程抽絲剝繭,也足以見證人性利己的觀點、人們想要擺脫麻煩的家族成員的故事,卡塔莉娜成為失敗的藥物治療結果、成為她自己說的「沒有人要我成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卡塔莉娜:關於生命療養院,以及人們如何被遺棄的故事

卡塔莉娜:關於生命療養院,以及人們如何被遺棄的故事



我是真正從尾到頭、從頭到尾讀完這本「字典」,原因卻很個人,非我對「精神病院」的興趣,而是我不斷發現「精神病院」和「動物收容所」的雷同性——最大的共同特質是「被社會遺棄」;這種「邊緣」加上「弱勢」;伴隨的永遠有醫、食、住的品質問題,且時時刻刻反映負面的人性。

我相信每個國家都有一個「被社會遺棄」集中處,不管以何為名。這種地方就算是當地人也視而不見、完全不聞不問。至少有以下幾點,和台灣有些的動物收容所很像:

一、 無效的醫療
(卡塔莉娜說)我的腿不對勁。醫生只會一直給藥、給藥。他們根本不碰你痛的地方……

(院長說)在公立的精神醫療機構,給藥確實沒有因人制宜,通常也不會給很久。這些機構中常出現用新藥進行的怪異實驗,以及過度給病人鎮靜的狀況(通常都是為了避免病患的攻擊行為),由於這些機構通常基礎建設薄弱,這麽做才能產生出一批方便機構繼續運作的被動病患。在這些家庭及醫療機構的交互作用下,藥物取代了缺失的社會連結。此外,藥物也讓這樣的缺失變得難以逆轉,並將社會抛棄多餘個體的行為合理化。
重點是「給藥沒有因人制宜」、「過度給病人鎮靜」、「基礎建設薄弱」、「產生出一批方便機構繼續運作的病患」、「將社會抛棄多餘個體的行為合理化」,如果不是我在動物收容所浸泡過,我也不會馬上捉住這些一針見血的話;我可以更具體化成「因為太兇連年每天吃鎮靜」、「已經不吃飯了把藥撒在飼料上」、「沒做血檢通通開感冒藥」、「不吃飯醫生沒時間慢慢灌食,直接裝鼻胃管」……這些通通是無效的醫療,矛盾的是,工作人員卻從未發現這種謬誤,他們認為自己一直都在工作——對!就像卡塔莉娜說的,腿不對勁,照理說說要照X光、血檢等,但醫生只是給止痛或消炎藥了事。

然而,巴西精神病院和台灣動物收容所,最大的差別卻是院長的態度。精神病院的院長可以洞悉他們的問題;但台灣動物收容所的負責人是不可能說出這樣的實話的,他們是深被官僚洗禮的人。

二、 照護的本質是善的,卻可以變成惡

這種疏離及漠然不全然是心理上的,也座落於社會及經濟中,而且是有人系統化地指示、執行這樣的疏離與冷漠,但事實上,人們痛苦呼求的是全然相反的反應。這種荒謬是歐威爾式的:社會給了某種事物一個名字「健康照護」,而代表的正是與此事物之實際情況(社會遺棄/漠視)相反的狀態,而所有人也能因此撒手不管。

有家人的人/動物,和這些被家裡丟出來的人/動物,受到的醫療照護是天差地遠的,反而是極度需要照護者無法獲得照護。

原本動物收容所的目的是作為「中途之家」,但是因為量變導致的質變、以及原本就「基礎建設薄弱」,真正能去到幸福之家的可能只有不到一半、因此才會有「送死之家」的別稱。

雖然卡塔莉娜看起來在院內「有被照顧」,但作者是嘗試把卡塔莉娜拉出那個地方。因為當你越了解院內的所有生活細節,你會知道如果她住在家裡,可以避免很多的失誤。包含卡塔莉娜的死亡,只是一個急性腸炎,發病時如果家人能緊急送醫,她很可能會有救,最後也不會那麽痛苦。

這就和收容所的動物一樣,下午五點下班後無一人類,發病的動物不會有人知道;就算是在白天有人類值班,還是不會被看到,常常一個傷口好幾天了才被發現,更不用說沒吃飯這種事,可能永遠沒有被發現,直到牠倒下去。

三、 制度化、官僚化的後果──無效的做事
(院民評價)在這裡,我什麽都沒做。在這裡,沒有人在做任何事。
療養院任由醫療站的人們死去,恢復區現在只收容了十五個男人,投入其中運作的資源也大幅縮減。照護系統不連貫的問題仍然是常態。
「制度化」可能意味著形象、績效等可量化的數字指標。收容的數字越少,他們要做的事越少。很自然的,在這樣的場所完全不需要「積極的」所有處置。

不積極照護,除上述的醫療,最基本的第一是食物惡劣,導致慢性的營養不良;第二是節省人力,不遛狗、貓也不放風,最方便管理的方式是集中關籠,被剝奪自由的動物和人一樣產生各式的心理和生理問題。

在生命療養院死去的人,是被放在沒有墓碑的窮人墓地;卡塔莉娜的屍體被家人同意接到外面正式的墓園安葬、和她母親葬在一起;這樣的事乍看沒什麼,但我第一次知道收容所的某些動物被有心的志工「死後領養」、接到外面付費安葬時很震驚,「至少死後可以離開那個地方」補償死者的心思是一樣的。



儘管是對社會來說不再有價值的人生,也不全然意味身處其中的人活得不再有意義。

《卡塔莉娜》書末,可以看到院民的人數下降了,差異很大,場所也變乾淨很多,表面上好像好多了,但上述的本質問題還是沒有改變。
反觀在動物收容所,收容數字是直線上升,收容量是人類的十倍以上都有。

一個國家有光明的文化面、還有這些 「zone of social abandonment,社會遺棄區」(借用書第一章名),合起來,才能看清全貌。


*本文所指「台灣動物收容所」為台灣其中一家指標性動物收容所,非指全部;為保護筆者隱私,無明說,請勿對號入座。



作者簡介

面對他者的苦難,不要視而不見,不要旁觀,量力而為。

──
馬來西亞華人,苟生臺北逾二十年。美術系所出身卻反感美術系,三十歲後重拾創作。作品包括散文、詩、繪本,著有:《故鄉無用》、《多年後我憶起台北》、《帶著你的雜質發亮》、《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以前巴冷刀‧現在廢鐵爛》、《馬惹尼》、《我的美術系少年》、《馬來鬼圖鑑》等十餘冊。
2020年獲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2021年獲選香港浸會大學華語駐校作家、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臺灣書寫專案〉圖文創作類得主、鍾肇政文學獎散文正獎、打狗鳳邑文學獎散文優選、金鼎獎文學圖書獎;2022年《姐姐的空房子》獲選THE BRAW(波隆那拉加茲獎)100 Amazing Books、台北文學獎年金類入圍;2023年《如果你問我收容所做志工遇到過的死》獲鍾肇政文學獎報導文學獎;2024年《今生好好愛動物》入圍第48屆金鼎獎文學圖書類,曾任臺北詩歌節主視覺設計,作品三度入選臺灣年度詩選、散文選,獲國藝會文學與視覺藝術補助數次,現於博客來OKAPI、小典藏撰寫讀書筆記和繪本專欄。

Fb/ IG / website : manini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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