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旅行第一守則】:一看見自己的分身,趕快逃跑。逃得越快越好。
我任職於時光旅行業,以修理時光機維生,
很多同業其實是小說家,也有人剛分手、剛離婚,遭逢不幸決定入行,
我呢?我只喜歡安靜。
而事情是這樣的:我射殺了未來的自己……
呃……不是我自己,被我射中的是未來的我。他走出時光機,自我介紹說是游朝凱,我又能怎樣?
我射殺他,我扼殺我自己的未來。
——游朝凱《時光機修復師的生存對策》
翻譯《時光機修復師的生存對策》(How to Live Safely in a Science Fictional Universe)過程中,小譯者 Eddie 不斷幻聽到中譯本讀者心聲:「不知道是不是翻譯的問題?」
這本小說以操作手冊和科幻格式書寫,後設加後設,作者把自己寫進故事裡,科幻裡另有科幻,虛實敘事一層包一層,妙筆不落俗套,但略有經驗的譯者都清楚,這類型作品的中譯工作吃力不討好,上市無異於一本以捕蠅紙裝幀的翻譯書,譯者剉咧等著惡評蜂擁而至。
電影《回到未來》在1985年上映時,大家第一印象是,「回到」和「未來」兩詞相連有多麼弔詭。過去已過去,未來還沒來,人怎麼「回到」未來?穿越時光的故事無不讓人腦陷入莫比烏斯環(Möbius strip),愈看愈眼花,視野浮現《魷魚遊戲》的紅衣警衛和綠衣參賽者交錯魚貫登梯的一幕。
這本小說令人目眩到什麼程度呢?一起來參考英文版讀者的煩言。
以上三人給的全是五星評價。而近半數的負評可約略歸類為這三大項目:
▌「小聰明」
敘事者是個肥宅,以修理時光機為業,有美女作業系統 TAMMY 為伴,養一條不必吃喝、名叫 Ed 的狗。他一開始解釋說:「我之所以有個鐵飯碗,是因為人們不懂得快樂之道。他們有時光機可開,照樣快樂不起來。我有鐵飯碗,說穿了是因為客戶總想重溫人生最慘痛的一刻,總想反覆再三重溫。而且還願意撒錢討苦吃。」但在坦然自述之外,作者穿插了不少專業術語。以一星二星洩恨的讀者最常詬病此書「科技囈語」(technobabble)太多,例如:
家裡的情勢變得劍拔弩張,成了一座靜電位能場,成了一種無媒介體的失意狀態,成了隱蔽均伏場,成了一條條細微方向指標,排得錯綜複雜,以顯示以一分之差飲恨的場面,排成畫素細緻如梳齒的陣列,畫成一張熱力學系統分佈圖 — 在這系統裡,現行的穩態已能預測結局。在高學問用語叢林中,眾讀者的怨言不脫:即便是科幻小說,也未免堆砌太多術語了,而且自我指涉層出不窮,還運用文法裡的過去式、現在式、假設式來穿越時空。作者也用物理學刻劃父母冷熱戰的場景,屢次用函數來計算父子情,以拋物線、漸近線、ε-δ來代表人生,縱跨了民眾最畏懼的幾門學問,文筆新穎脫俗但燒腦。甚至連一位理工科讀者也說:「點子5星,執行3星,常讀工程書的我可能(不,絕對)沒讀懂這本書。」
▌「暈頭轉向」
故事以時光輪迴為主軸,倒敘插敘頻繁,暈頭轉向是必然的刻意效果,能釀製人生迷惘、神智恍惚、終日惶恐的醉意,有位一星讀者因此說:「這可能是我讀過最反科幻的科幻小說。搞不好這正是作者的本意,但也可能不是,總之越想越無所適從。」
故事裡有三章以同一句開頭,而這句更在全書總共重複了至少六次,以營造輪迴的錯覺:
事發的時候,事情是這麼發生的。在輪迴錯覺之中,讀者還會被捲進意識流,敘事者也先聲明「不合理」,以現在式闡述往事更令英文讀者分不清「我」指的是童年或成年的敘事者。「直到現在」是17歲或30歲的現在?「我的感受」是兒時的感受,或成年後在時光機裡靜觀往事的心得?「這世界」是科幻宇宙或真實世界?「真實世界」在這裡指的是科幻世界嗎?
這裡不是過去式或未來式,而是假設式。所以時光機才不在這裡。在種種疑惑之間,作者的用字也會造成閱讀障礙。casual 和 causal 像同卵雙胞胎,但哥哥是「偶然」,弟弟是在本書出現九次之多的「因果」,我最初看走眼,連有聲書的聲優都把書裡第一個「因果」唸成 casual。
玩輪迴遊戲當然少不了繞口令,腦筋和舌頭同時打結:
人生道路筆直,比直還直,直到直路不再直的那一刻降臨。長句也常令人頭昏。故事裡有一句長達四百多字, 結束後另起一段,再拖沓180字才出現句點。長句裡面更有多達九行的括號。但耐心的讀者都看得出作者的用意,因為這兩條超長句描寫的是:
那段時光以我而言是一生一世,對我父親而言亦然,分秒無限延長,不留情面,靜靜拖沙……可惜,不領情的一星讀者狠批:「浮誇、造作的文句散漫迂迴,無助於情節進展...我不討厭這閱讀經驗,但我的視線總略過術語,總跳過一個又一個又一個逗點連接成的冗長囉嗦抒情佈景句。」哇靠,以長句 PK 長句,放大絕!
▌「自我沉耽」
這評語罵的是作者顧影自憐,太自負,可擴大詮釋為自戀。英語有個更生動的描述詞:凝視肚臍眼(navel gazing),總之寫來寫去都寫自己,一直在自省自覺,不停前瞻回眸人生,例如:
人生是你和未來的你在長談,雙方詳細探討著來年你將如何辜負自己。「你」指的是主人公自己。而由於主人公和作者同名同姓,寫著寫著,把「我」寫進迷障裡了:
我成了這箱子的禁臠。從小到大,我一直在入箱出箱。我太常拿箱子做比喻了。甚至連箱子這概念也成了一種箱子,成了一道字障,阻撓我換其他名詞來比喻。然而,小譯者 Eddie 想為作者講句公道話:主角在小小的時光機裡自閉10年,除了肚臍眼還能看啥?有一位讀者給五星,評語的頭尾兩度強調「自我陶醉」這特質,再綜合以上讀者兩大怨言來抒發讀後感:
討厭「自我陶醉」或「小聰明」或「暈頭轉向」的書迷可祭出必殺技,跳閱式能一舉飆越行文裡的荊棘和泥沼。但作者游朝凱早料到讀者會撂出這一招,所以故事進行到一半,敘事者帶讀者神遊「非時光寶殿」,裊裊描述香和香灰的依附關係,薰得你討饒,隱隱暗示你跳到最後一頁只會交白卷,順便教你體認「決定論」和「自由意志」之間的抉擇,到末頁再開一個契合主旨的無言終極玩笑。偷吃步的讀者被反將了一軍,鬥不過作者,於是上亞馬遜給一星。
作者可玩後設,捧自己做主人公,可凝視肚臍眼,可大吐科技囈語,把讀者搞得暈頭轉向還能撈到五星。小譯者第一次讀得似懂非懂,讀完兩遍才開工,能陪他自戀,陪他拖沙,能照著他浮誇造作、賣弄小聰明,但小譯者 Eddie 也能依樣來一個「後設翻譯」嗎?這一點我不用愁。在游朝凱12年前發表這本書之前,他已駕駛時光機來到2023年,駭進新經典出版社的郵箱,偷看到翻譯合約發給一個英文名叫 Eddie 的小譯者,所以把小說裡的一隻「不存在的狗」命名為 Ed。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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